逆光飘雨

逆光飘雨,简称逆雨。
“这不是诗人的时代,而是戏子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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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幻想乡《厄·梦》#6

#6 厄之白罂粟(4)

今昔幻想乡篇章目录

/键山雏

  

  “雏……”

  ——好香。

  “呜呜呜……雏……”

  ——好香啊。

  “雏……呜啊啊……”

  ——是厄运味道。

  “不要死……雏……睁开眼睛啊……”

  一股清凉的液体忽而流进喉咙,把她尘封已久的身体唤醒。

  键山雏十数天来第一次艰难地睁开双眼,仲夏温柔的月光投射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晕眩感,令她的整个颅腔几近迸裂。但也多亏了那分外真实的痛感,她才能逐渐取回缥缈四散的意识。

  在这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身旁的旁边腐枝树叶上滋生着蚯蚓一类的分解者,正在忙着将这些植物的遗体回归于土壤;野果仍如那天一样散落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它们全部都已经发霉变质,蒸腾起一股令人反胃的腐烂味道。

  “咳、咳咳咳……”

  她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十指,发觉自己似乎仍然活着,但除了有气无力的干咳,甚至连发出悲鸣的气力都没有了。

  眼前,绿色的荷叶片一闪而过。

  一滴晶莹的水落在她的脸颊,不知是溪水还是泪水。

  “……雏?!你醒了!”

  一双红肿双眼,此时正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喜悦,俯视着自己。

  “梅蒂欣……”

  她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轻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真……真是……担心死我了……”

  “我这是……”伴随着人偶妖怪的哽咽声,一股坚硬的触感从键山雏的脑后传来,她费力地将目光向着旁侧游移,发觉自己正躺在梅蒂欣纤细的双膝上,“是你……救了我吗……”

  “整整一周的时间,你动也不动……我还以为、还以为……”

  “抱歉呐……”

  她勉强抬起头,用逐渐适应了树林夜晚的瞳孔,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月光仍然挂在枝桠掩映的天空,周遭的一切几乎宛如往日,只不过自己那为风雨所倒转的世界,却已经被梅蒂欣纠正回了它原来的轨迹。

  “我总是很笨拙,而且还会无意中办砸一些事情,可是我真的……”

  “我根本没有责怪你,反倒是让你担心了……”她勉强用手帮对方拭去泪滴,望着那些肆意散落在一旁的盛水荷叶,估摸着对方每天都是这样守在自己身边,心中不由得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天,你……一定很辛苦吧……”

  “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感觉到键山雏有所回应的梅蒂欣本已止住了泪水,可厄运妖怪难过内疚的神情,却让她又忍不住大哭起来,“还以为是……你故意躲着不肯见我……我、我本该……本该早些发现的……”

  “妖怪,还没这么容易死呢,傻孩子。”她强打精神,轻缓地摸了摸人偶妖怪的头,轻声安慰道,“不如说,多亏了你,我才能重新苏醒过来……”

  然而,她却非常明白:使得自己醒来的,并不是人偶妖怪千里迢迢取来的溪水;而是对方内心所产生的悲伤和不安。

  无论如何,最终还是逃不出这为厄运所封闭的牢笼……

  “呀呀——呀呀——”

  在她的头顶天际,一只昼伏夜出的寒鸦适时发出好似嘲笑的叫声,不由得暗自应和着她心中无奈的苦笑。

  “黑乌鸦,你为什么盘旋不散,任凭你喊破喉咙,我亦不会死,黑乌鸦。”

  

  

  /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

  

  这个村子从最初开始就只有七个人。

  这些人全员搬迁到东面山头已经有两年时间,空洞无物的时光令她们感到非常的无聊。

  某一天,她们其中的一人在桃木边上偶然发现了我所藏身的洞穴。

  是的,从那以后她们便都迷失在这片死亡乐园之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那个视力最好的家伙,乖乖顺着我的引导,径直前往森林的深处。

  并没费多大力气,她便听到了我的呼唤。她闻声停了下来,看上去一脸愉快地,望向我照射而下的光。

  果不其然,她的双眼在接触到光芒的下一刻,便和身体相互弹开了,就好像那时一样。

  如今,失去蓝色眸子的她已经无法动弹,再也无法和剩下同伴会合。

  我便也发现自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正直者,至此剩余六人。

  

  早上,天降甘霖,隐隐化为呼啸的暴风雨。

  在雨幕之中,望见了那个拥有最灵敏触觉的人,我的下一个目标。

  我缓缓调节着周遭的温度,慢慢将这个拥有婀娜身体的家伙,变成了我的俘虏。

  被我将皮肉完整剥下的她,也已经无法回到她们曾经居住的地方。

  我便也得到了光洁的皮肤和美丽的曲线。

  正直者,至此剩余五人。

  

  是夜。

  那余下的五人几乎没人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机。

  除了那个听觉最好的人。

  我知道,能听得出有谁藏在暗处的她,正处在极度的惊慌之中,不久之后便会悄悄地逃开那个地方。

  我便藏匿在黑暗中,用优美的音乐,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将其捉了个正着。

  由于身边并无什么称手的武器,我便简单而干脆地,将她的喉咙和双耳割掉。

  你不是最喜欢歌曲吗,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倾听和歌唱了吧。

  我便也得到了银铃般的喉和灵敏的双耳。

  正直者,至此剩余四人。

  

  杀了三个人,才终于有人真切地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那个最平常的家伙,隐隐感觉到了我的追逐,奋力奔跑着直到无法喘息。

  她,已经对这个“乐园”充满了恐惧,这也都在我的预料当中。

  但毫无任何长处的她,无论跑到何地,依然找不到任何的归途,这显然是为了逼疯她所做的一点小手段。

  她所嫉妒的人都已被我一一杀死,支撑她生存下去的理由,也应该会变得更为充足。

  我隐匿在黑暗之中,却发现她带着沮丧,把绳子绕过粗枝,准备将头伸入绳索之中。

  要死也不是现在,我心中吼叫道,我需要你的协助,协助我完成余下的任务。

  本来应该死去的她,便在一阵光芒中完成了脱胎换骨,成为了和我一样的存在。

  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毫不起眼的家伙既然已无可失去,我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同她做一个看上去并不算亏本的交易。

  

  我知道,余下的四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正在被我狙击,而那其中的三人也已经连夜想出了个幼稚的逃脱计划。

  我也知道,其中那个最聪明的家伙并不会阻止她们,也不会参与其中。

  明知道一切的我,故意放走了那四个人,而她却永远无法出逃。

  为的就是,让她在无际的黑暗中消磨时间,不断地为自己的小聪明所悔恨。

  此时,我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向她白皙的脖颈上吐出气息。

  一刀对着太阳穴的位置刺下。

  我便也得到了那鲜活聪慧的大脑。

  正直者,至此剩余三人。

  

  乐园中,感觉到已经安全下来的她们,建起了一栋刚好的屋子并住在其中。

  讽刺的是,那毫不知情的俩人,正在和那个被我收买的内应一起愉快地生活着。

  午后,一如往常的下午茶时间。

  在森林洋馆外的阴影里,我将一份精心烹饪的佳肴交到了平常者的手中,叮嘱她用此物将拥有美丽嘴唇的那个家伙干掉。

  几分钟后,我在窗外远远看着她,看着那个拥有最为灵敏味觉的家伙,面带满足的幸福心情,坠入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乡。

  正直者,至此剩余二人。

  

  那个嗅觉最灵的家伙,似乎已经闻到了同伴的死,隐隐产生了警惕的心理。

  她渐渐开始不会去吃不是自己准备的食物,就连夜晚竟也拼命保持清醒。

  渐渐地,我断定了她已经开始怀疑起剩下的平常者。

  我将世界上最美的花交给了胆怯者,并告诉什么才是最令人痛苦的死法。

  她便熟练地敲开房门,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准确地抓住了她的身体。

  我看到,她的脸在可怕的黑暗之中扭曲着。

  平常者按着她的头,死死抵在洋馆的木板墙壁上,扬起手中花狠狠抵住她的鼻翼。

  不能手软,我用眼神指导她。

  她点点头,将那带有美妙香味的花瓣塞进了对方的鼻中。

  我便也发现了自己开始能能辨得清世间的一切气味。

  正直者,至此仅剩一人。

  

  没过了多久,就已经六人遇难。

  自那天起脱胎换骨的平常者,在昨天晚饭过后,强烈的睡意便侵袭而至。

  她的头应该是被割断一般的疼痛着的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这种药剂会使她完全忘记昨晚发生的事,连和我的交易也无法记起丝毫,就仿佛是活在永远的梦境当中一样。

  她应该已经对这个充满肮脏的谎言的世界,无所依恋了吧。

  我望着她用足够的结实的绳绑住屋椽,然后果断地把高椅踢开。

  而我也仍然记得那种渐渐窒息的痛苦,令人不由得从灵魂深处发出嘶吼的痛楚。

  这样一来,就完成了吧。

  我站在她高高悬起的尸体旁,望着她和我一般无二的容颜,如是想着。

  此后,正直者就将不复存在。

  剩下的,只是拥有魔女身躯的小丑而已。

  

  下一次的正直者之死,就交给你导演了呢。

  我如是自言自语着,褪去伪装的外衣,露出本来的服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森林里的废洋馆中走了出来。

  ……

  

  “呃……哈啊……哈啊……”

  大汗淋漓的人偶师从噩梦之中惊坐而起,按住仍然不断起伏的胸口,用力地急促喘息直到干咳不止。

  “咳、咳咳咳……”

  她拭了拭那被挤出泪水的眼角,望了望周遭那空无一人的人偶工坊。

  “这个梦,还真是久违了……”

  她用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头也不抬地接过由上海人偶取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如今是……”

  皎洁的月光透过床头的窗,投射出一条依稀可见的明亮通路,径直指在身旁桌上翻开的日历。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那宛如为月光所刻的四个冰冷数码上——

  公元2015年。

  “转眼间,已经一百年了呢,幽香……”

  

  

  /键山雏

  

  冷云冷月。

  波诡云谲。

  那些大都由水滴或冰晶胶体组成的集合体,此刻被月光照射得隐隐泛着灰白色的光,一如层峦叠嶂的山峰,排列在她的脚下。

  夕水含风凉,峰峦渺相望。

  趴伏在梅蒂欣背上的她,此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稍微休息一下吧。”她明白,梅蒂欣为了要使用铃兰花田中毒草给自己治疗伤势,才会执意背着她穿越幻想乡冷寂的夜空,“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就……就快到了……”梅蒂欣用手将她的身体又往自己瘦削的背脊上托了托,头也不回地依旧保持既定的方向和速度,“我的……铃兰花……一定可以……”

  “梅蒂欣……你哪里不舒服吗?”

  然而,剧毒人偶这句有气无力的回答,却让她不由得心中一惊。

  就算是对方拥有由铃兰毒素辅助生成的身体,在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厄裳”后,也难保不会出现问题。

  “没……关系的……”梅蒂欣虽然嘴上说着满不在乎的话,但身上纤弱的关节各处都隐隐发出了僵硬的脆响,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听得分外真切,“我……我没事儿……的……”

  望着薄如轻纱的月光,照射在梅蒂欣幼小而单薄的身体上,她开始担忧对方是否还能有充足的妖力,供给背负着自己飞行如此之长的距离。

  “不要逞强……把我放下来歇——”

  她的话语不由得故作严厉状,想要命令自己这个一旦钻了牛角尖就不会轻易从中出来的朋友。

  然而,键山雏的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自己和人偶妖怪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云朵仿佛逝者如斯的时光,任凭这两具毫无依靠的身体当空穿过。

  “嘭——!”

  紧接着,她们便猛地栽到了一片松软的土壤中。

  “哦哕……”

  也多亏了这些柔软如垫的缓冲物,键山雏才能勉强保持着清醒的神智,但跪伏在地的她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瞬间倒转了过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呕吐潮水般感涌上喉咙——

  “要是吐在这里的话,我可就有些困扰了呢。”

  一个纸袋伴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递到了自己面前,她甚至来不及抬头去看一眼,便抱着袋子大口呕出酸水。

  在她几乎要呕出胃袋的这段时间,那个人一直温柔地在自己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脊,轻声地询问安慰着。

  “多……多谢……”

  尽管口腔之中仍然弥漫着又苦又酸的胃液味道,但键山雏还是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面带感激地向着身前望去——

  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向日葵闪着静谧的青色,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好些了?”

  一个绿发红衣的人儿,正撑着一柄粉色的阳伞,对着自己报以明媚的微笑。

  那美丽的笑容,宛如白昼。

  “承……”键山雏面带歉意站起身来,第一时间为和对方厄裳的保持安全距离,而连忙后退了数步,躬身道,“承蒙关照了……”

  “举手之劳。倒不如说,是为了不弄脏这里吧。”撑伞的人歪着头看了看二人之间足有三米的尴尬距离,用手指了指她的肩头道,“——我很可怕吗,还是说,因为那个缠在你身上的东西……”

  “……?!”键山雏本以为对方不过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类而已,没想到那个撑伞的人却并非等闲之辈,“那个……你想必就是风见小姐吧……”

  “你认识我?”对方听闻,没有否定,反而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曾经听梅蒂欣说起过你的事儿。”键山雏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失去力量后凹陷进土壤的梅蒂欣弯腰抱起,“加之刚刚你能认出我的‘厄裳’,我便确信了。”

  “这就要走了吗……?”对方望着她意欲离开的身影,字里行间隐隐露出一丝留恋之意,“小住一晚也没关系哦,这里有很多空房间。”

  键山雏感觉围绕在自己周身的厄裳,就仿佛接连不断的海浪,正在反复地冲刷着梅蒂欣生命海滩上本就千疮百孔的沙石。

  “我觉得还是不必——”

  她说着说着,忽而觉得自己先前内心中不住翻腾的毒瘾之火,似乎一瞬间被周围清澈无厄的环境所浇灭。

  推辞的话语还没完全说出口,便转变成了震惊:

  “唔……?!”

  一团硕大的疑惑,开始在键山雏的脑海中蔓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这片良好长势的向日葵,逐渐确信这个方圆的确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

  这附近的厄……到哪儿去了?

  不,这里也并非是一点厄都没有,只不过就像是有什么类似渔网似的东西将这里与外界隔离开来了一样,只有少量的漏网之鱼,不知何故成功地钻了进来。

  幻想乡内竟然还会有这样看不到一丝明显厄运的地方?

  “嗯……?”对此浑然不知的对方,略显好奇盯着面前这个举止怪异的家伙,“怎么了吗……”

  “那个……”键山雏坚定地收回了打算离开的脚步,回首对着这位花之妖怪略显抱歉地莞尔一笑,“我能……暂住在这里几天吗?”

  

  

  /风见幽香

  

  尽管,在这片广袤的花田各处,她都修筑了便于赏花的房子,但却还是第一次住进除了自己之外的人。

  那些就算是爱丽丝也未曾留宿过的地方,每天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就好像是孤芳自赏的花,静静等待着属于她们的知音。

  她给那两个大半夜落入自己花田的不速之客们,挑选了一间能将整片花田的美景都尽收眼底的房间。如果早上从那里醒来的话,就会看到满目的向日葵都在冲你微笑。

  这样一来,那个人的心情大概也会舒缓不少了吧。

  “说是叫做‘键山雏’吗……很有趣的妖怪呐……幸好她会选择主动留下,否则,也许要稍微动点手段才行……”

  当然,这世间并非到处都是免费的午餐。

  “闻得出来,她所在的地方,竟然会引起大面积的花香异常……”

  幽香会想要邀请对方在此留宿,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想法,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打算。

  “难道是和她身上盘绕的乌黑灵魂有关……”

  此时缺少实质性证据的幽香,虽然有所怀疑,但能做的也就是将富有嫌疑的对方使用缓兵之计稳住,然后再慢慢地细致调查。

  “不过看样子,倒不像是那种会没事儿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

  话虽如此,花田的主人也有自信只要发觉对方有丝毫嫌疑,便迅速会采取游离于“符卡规则”之外的方式,稍稍惩戒一下那用花作恶的犯罪者。

  想到惩戒,幽香有不禁想起了白天刚刚从自己这里负气而走的爱丽丝。

  “爱丽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枕着手臂平躺在自己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盘算着明天该要如何向自己最爱的人表达心中的歉意。

  人们大抵总是给予陌生人莫大的宽容,却对自己亲近的人分外苛刻,其实妖怪也何尝不是如此呢。

  幽香如是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

  

  

  “嗯咳咳——”

  伴随着一声轻咳,她修长的手指顺着额头低伏的角度,撩拨了一下遮住右边眼眸的翠绿色刘海,眼前的景物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扇紧闭的暗黄色木门,它平整得仿佛和周围的石墙融为了一体。

  门外的过道低矮而又昏暗,即便有蜡烛供给照明,但仍然无法驱散那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和焦虑感。

  目光从大概为眼睛的高度向下望去,红色马甲的左胸位置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拴着那个物件的银色链子从中探出,如枷锁般缠绕在她的脖颈,将好像心跳般的滴滴答答之声,汩汩传递到她的皮肤上。

  她咋了咋舌,不大情愿地伸手叩响了那扇门。

  房间的隔音性很好,只有屏息凝神,才能听到那中年女性声音,从门间仅有的缝隙钻出:

  “进来。”

  她点了点头伸手推门而入。

  甫一踏入,脚下的触感顿时一变,和原先外部生冷硬硌的石板不同,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红毯。

  她用手在背后将门扉轻轻合拢,迈着熟悉的步伐径直向那张正对着屋门的办公桌走去。在距离那张背对着自己的高背靠椅大约七米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负手而立。

  “大人,您叫我?”

  她佯装平静地说着,浑身的细胞却不由得全部都戒备了起来,仿佛那背对着自己的,是一头正在暗中窥视着什么的猛兽。

  “刷——”

  那是书页被指尖轻轻翻动的声音,然而整间屋子的气温却因这一动作骤然陡降,毫无来由的寒气开始在虚空之中弥散。

  “即便晓以利害,晓梦仍然表示不愿担任我的女儿。执梦官,你说该当如何。”

  威压。

  毫无来由的威压蕴含在毫不起眼的字句之中,但却像是在静谧森林之中潜伏的虎豹,隐隐露出了自己雪白的獠牙。

  “按照新近修改的《规章》,她应该‘殁化’——”

  她凭借自身的能力相合,而担任这个“执梦官”已有将近七百年,与之相对的规章制度,自然犹如深刻骨髓之中一般未曾敢忘。

  “不。”背对着她的椅背发出斩钉截铁的否定,旋即又说起令人听上去甚至有些自鸣得意的言辞,“看她的意志如此坚定,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仆人。”

  “那您的意思是——?”

  一个不详的念头开始在她的胸中萦绕,化做一句略显谦卑的试探性提问,脱口而出。

  “按照第五章的第十六条,执行‘劝化’。”

  对方就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将她的那个“念头”化为言语的现实。

  “大人……我看您是不是再思再想一下——”

  她忽然觉得有些反胃,确实是因为自己受够了那些被抛弃的之人经受“劝化”时的哀嚎,同时也有些无法原谅那执行“劝化”的自己。

  “……”背对着她的座椅陷入一阵短暂而又令人生畏的沉默,她的头皮开始在等待之中一阵阵地发麻,“三日内给我结果。”

  “我望您赐她以执行‘殁化’的权力,属下之后还会为您全力寻找新的适合者。”

  那人口中的“结果”,就是将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变成一个忠心服侍自己的仆人,一条任凭自己摆布的忠犬罢了。

  而她却曾不止一次地认为:如果失去自己的本心,变成为他人而活的物件,还不如死了算了。

  “《规章》上没写‘放生’这条,也没写‘对我顶嘴’这条。我将‘梦时计’赏赐与你,并不是让你用来查看时间的,执梦官小姐。”

  那不容置喙的断言,将她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是,大人。”

  她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反抗这未曾因前罪而迁咎,反而将自己从深渊之中拔擢而出并给予存身之所的人。

  “对了。”

  在有些失望和无助的她准备就此而出之刻,那座椅忽然在她背后发出了一声轻呼,她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我正在编写一本蕴含世间所有魔法的书。而你,则要给我带来一个确实配得上这本书的人,”在那依然背对着自己的高背座椅旁侧,微微探出了一本褐色封面的书角,“一个和之前的劣品们都截然不同,真正的‘女儿’。”

  “定当竭力而为。”

  尽管根据《规章》,她需要还以九十度的躬身施礼,但她却仍然执意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报以微微点头聊表敬意。

  “我一直认为你比你的前任,要更适合这份工作,我的执梦官——”

  那个人仿佛得意地交叉起了双手,肘部的红色衣袂略微从那张座椅的扶手之上探出,仿佛一只直探她心底的红色眸子。

  “——幽香小姐。”

  

  

  /键山雏

  

  “哗——”

  温热透明的液体,从头顶落下。

  它们依序攀爬过这副袅娜身体的每一处起伏,将她身上从山中沾染的污秽和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一并化为排水眼上不住打转的漩涡。

  把头发披散在身后的键山雏,细致地擦拭着许久未曾清洁过的皮肤,目光在不经意间落到了自己的右腕上。

  那里,系着一只无论怎么摇晃也不会响的黑色铃铛。

  它是什么时候带上的呢?她记不起来了。

  它是为什么不会再鸣了呢?她似乎也有些不想不起来了。

  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将它解下或者毁坏。

  它就好像是对罪人的黥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然后便这样挥之不去地盘绕在了自己的手上,怎么也无法洗刷。

  每次看到它的时候,她的心都会毫无来由地宛若刀绞般疼痛,所以才会不得不选用丝带将它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权且当做一种治标不治本的逃避。

  那或许就是厄运妖怪的“符号”吧。

  她如是想着,轻轻将花洒旋闭,只裹着一条短小的浴巾,光着脚走了出来。

  虽说已经十数天未曾进食,但并非人类那种脆弱生物的键山雏,如今身在这片厄运浓度极低的太阳花田中,也仅仅是感觉身体有些无力地绵软而已。

  然而,就在她沾满水珠的足底,不以为意地接铺到满瓷砖的光滑地面时,身体便在瞬息之间失去了平衡,猛地向着一侧歪去。

  “……?!”

  幸好她及时用手扶住了墙壁,才不至于在屋中摔倒。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福祸相倚吧,她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不过,这真是个惬意的地方呢……”换好衣服的键山雏,用毛巾裹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耐心地给额头有些隐隐发烫的人偶妖怪用湿毛巾擦拭着身体,“这都得感谢你那位花妖朋友哦……”

  “……”

  浑身看不到明显外伤的梅蒂欣,双目紧闭着,仿佛沉入了一个不会苏醒的梦中,只有微弱而平静的呼吸声传来。

  “呐,你说……这里的厄,为什么会这么少呢?”

  打定主意整夜守在梅蒂欣身边的她,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手肘倚住高度恰好的窗台,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

  而梅蒂欣就好像是失去电池的玩具,没有任何的回应。

  “没事儿的,你肯定会醒来的。”

  窗外,淡淡的月光仿佛纠结不散的愁容一般,笼罩键山雏精致的脸上。

  “……”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呣……”

  一声轻微的呻吟,就好像对她的回应一般。

  “一切都会好的。”

  早已身心俱疲的厄运妖怪,用手轻轻在凉被上打着拍子,低声地呢喃着。

  “一切都会……好的……”

  

  

  “求、求你放过我……我家里……还有妻儿……”

  面前,只剩半边耳朵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地匍匐在地,发出好似杀猪般的哭号。

  “放过你?”赤身裸体的她盘腿坐在道旁的石凳上,乜斜着眼睛盯着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物体,“为什么要放过你。”

  “……吓?!”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心中不禁觉得好笑,慢慢地伏下身来,右手食指轻轻将男人的下颌托起,左手则将披散在背后的绿色长发拢成一束,一股脑儿地塞进对方的嘴里,“……好吃吗?”

  “膏、镐驰……!”

  男人嘴中被一大团突如其来的绿色异物填得满满当当,口齿之间只能发出不成句子的音节,流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这都是你们的杰作哦。”

  她贴在男人的耳廓旁轻声说着,伸出两根手指狠狠地从对方的膝窝处,砉地一声扯下的左腿。

  “咕……唔……!!”

  撕心裂肺的,是直至昏死的惨叫。

  男人双眼一翻,失去知觉的头从她的指尖上摔落。

  “嘎吱——”

  带着血丝的,人体中坚硬的组织部分,在洁白的牙齿咬合下,分为两半。

  “呸。”

  她满足地抹了一把嘴,将碎成齑粉的骨渣混合着唾液,啐到了地上。

  “难吃。”

  她不太喜欢吃胫骨,因为没什么嚼劲,就像是自己眼前的人类,只消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碎片。

  然而,就是这脆弱如斯的种族,却出奇地热衷于不断厮杀和强夺。

  不过,也多亏了兵荒马乱饿殍盈路的现今,根本没人会在意自己这样一个在路边大摇大摆吃人的妖怪。

  “真无趣。”她拎着因被咬去一半而鲜血淋漓的腿,用沾着泥土的脚踢了踢男人的肩头,“别给我装死啊。”

  妖怪吃人,天经地义。

  这是自从她发觉自己并不再是人类之后,便扎根于脑海中的念头。

  但是挑剔的她却只吃活人噍类,死人的身体在她尝来味同嚼蜡,必须要在食物还有呼吸的时候,将对方的躯体拌着濒死的惨叫一点点吃掉,才会满足。

  如果食物在自己没有完全吃饱之前就死去,她会觉得兴味索然,胃口全无。

  “给我睁开眼。”

  她在对方的面前盘腿坐下,用手里的露着森森白骨的半截小腿,对准对方的后心戳去。

  一下,一下。

  破烂的长衫被撕烂。

  ——“白骨,青衫。”

  一下,一下。

  贫瘠的皮肤被撕破。

  ——“青衫,黄肤。”

  一下,一下。

  雪白的肋骨被撕碎。

  ——“黄肤,白骨。”

  一下,一下。

  红色的心脏被戳破。

  ——“白骨,红心。”

  她一边呢喃着旁人听不明白任何意思的歌谣,一边用那快要折断的半截腿骨骨干,就好像糖葫芦般地将缔结着血管的心脏扯到半空。

  ——“流动的血液,跳动的心脏。”

  殷红的血液顺势喷溅而出,在她赤裸的皮肤上留下可怖的符号。

  ——“心脏啊,心脏,你想怎样。”

  那个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的心脏,仿佛携带着男人的灵魂,仍然在她的手心徐徐跳动。

  一下,一下。

  ——“重归身体,还是就此埋葬。”

  她俯身下去,用手将那个已经死去的消瘦食物肢解,扔到了不远处的一口枯井中。

  究竟为什么自己要折磨人类,她不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猜测,猜测自己并不是那种追随本能、为了吃人而吃人的妖怪,而是为了——

  “复仇……吗……”

  她望了望那白骨累累的井底,叹了口气。

  尽管每当进食的时候,总会有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在耳边呢喃,让自己给予对方最深刻最残酷的痛楚作为惩罚。

  但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她却早已想不起来了。

  “好饿……”

  虽然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捕杀着人类,但心中却仿佛总有一个难以填补的洞,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那个……要买一个人偶吗?很灵的。”

  一只脏兮兮的手,握着个看上去却蛮精致的木人偶,伸到了自己低垂着的目光之下。

  “走开。”

  她翡翠色的眸子透过绿色发丝,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背靠井边侧坐在地的小女孩——

  金发黄瞳的,似乎并非这个国度的人。

  难不成这个家伙,没看见地上散落的血迹,以及井里的人类尸体吗。

  要不是那个刚刚化为肚中肉糜的男子,消耗掉了她的大半食欲,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姑娘在一秒钟之前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很便宜的,而且可以帮助你消除灾祸——”

  大概是早已熟悉了这种情况吧。

  尽管被恶语相向,但那个女孩看上去却并不气馁,依然熟如背诵般地推销着自己手中的小玩意儿。

  “我说让你走开——”

  刚刚玩弄了一通食物的她,心情不是很糟,说着只是气哼哼地一扬手,稍一用力便轻易地将女孩手中的人偶击飞。那个可怜的木块在空中身首异处地飞旋着,落在了道旁的草丛中。

  一只系在她手腕上的黑色铃铛,顺着动作忽而一摆。

  “叮——”

  那是一声悠长而又缥缈的轻吟。

  “你、你、你、你、你、你、你……”

  一连七个你字。

  那个几秒钟前还神情自若,笑对谩骂的女孩儿,如今浑身上下却开始如筛糠般地颤抖了起来。

  “哼,你认得这个?”

  黑铃一响,阎王难搪。

  几年来,在这村镇周围,一直流传着的黑铃妖怪吃人喝血的传说。

  想来,走街串巷贩卖人偶的对方,应该也会有所耳闻。

  一念至此的她,慢慢地走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儿身边,饶有兴味地盯着对方毫无血色的面容。

  “……咿?!”

  女孩儿的身子在破旧的布片内向后一缩,将目光与她错开,满是污泥的手用力扯着衣衫下摆,似乎想要把自己的腿遮住。

  “哦?”

  她的目光下移,发现一团如灵魂般黏稠的黑色流体,盘绕在对方溃烂生疮、几乎看不见健康皮肉的小腿上。

  有些好奇的她,不由得信手一摸。

  指尖甫一轻碰,那团黑色的玩意儿却仿佛拥有生命,蛇形一跃,将身体收拢成丝,飞窜入自己手腕的黑铃之内。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便骤而在心中升起。

  那是就算吃掉十数个面黄肌瘦的壮年男子,也无法比拟的美妙感觉。

  “……?!”

  紧接着,一群自己从没见过的人影,在面前飞速地闪过。

  有的是和女孩儿一样金发黄瞳身着通天冠服的成年男子;有的则是在大宅之中哭号不止的妇女和孩童;有的是肩扛着“闯王”的旗号,手执着兵器的胄甲军士,……

  “呃……”

  心仿佛刀绞一般地疼痛,她不由得用手揪住胸膛上的皮肤,甚至没有力气推开女孩关切地伸过来的手臂。

  自从她发觉自己成为妖怪的数年间,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说不出的奇妙滋味。

  上一秒,愉悦得似如翱翔于天际;下一秒,就宛若万蚁噬身般地痛楚。

  “你还好吗?”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冰冷、满是血液的脸颊上。

  “你的……腿……”

  她这才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双腿溃烂得没有一块完好皮肉的女孩,竟然站起了身来。

  “刚刚被你摸了一下,”女孩儿脸上几分钟前的惊恐和不安,此时已经找寻不见了踪影,她仿佛重见天日一般,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忽然觉得不怎么疼了呢……好像神明一样……”

  “我不是救人的神明……”

  她摇了摇头,对着女孩儿用自己沾满血腥的嘴笑了笑。

  “而是吃人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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