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幻想乡 Extra-2《未绽之花》#2
Phase02
-4-
冥界，白玉楼。
尽管现在正值冬季，但在幅面足有四分之一俱卢舍的日式庭院内，却盛开着如海般繁多的樱花，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蜿蜒的赏花石径两边，仿佛落叶生根至今，都不曾枯萎和凋谢过。
与此相反的，在众多被庭师修建得整整齐齐的蔷薇科植物簇拥之中，却矗立着一棵与众不同的参天樱树——西行妖。
“这棵树为什么没有开花呢？”
大病初愈的她，侧身坐在西行妖那有十数人环抱粗细的树干下，抬头仰望着参天樱树巨大而又光秃的树冠，怪异的是那上面连哪怕一片叶子、一朵花苞也没有。
“那孩子只以‘春’为食，不吃饱的话，是不会开花的啦。”白玉楼之主身穿着带有白色荷叶边的青蓝色和服，背靠着树干和她肩并肩坐在绿白色条纹格子的餐布后面，手里端着一叠三色团子，一边吃一边说道，“照现在的样子看，哪怕是加上了你之前携带的浓郁的‘厄’，也差不多也就只有不到两成满开的程度吧。”
“啊，幽幽子大人，还没有来及当面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她言罢，便正襟危坐对着依旧在大吃特吃的西行寺幽幽子鞠了一躬，那因为上身屈伸而从红白色巫女服下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然缠着覆盖伤口的白色绷带，不过已经看不出五天前那满是血水的模样。
“举手之劳而已。得益于你的充沛灵力，伤势恢复得很顺利，再过不久你可以就完全康复了，在此期间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吧。多留几天也不要紧，妖梦的饭菜很好吃哦。”幽幽子保持咀嚼食物的样子，微微笑着摆手，同时将手里盘子上的三串团子消灭殆尽，“不过，的确好怀念啊。上次西行妖吸收‘春’，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它为什么会能吸收不详的‘春’呢？”尽管这个女人说的非常轻描淡写，但是她看得出对方眉目眼角分明有着落寞的表情，她感觉得出白玉楼的主人似乎有着难言的隐情，“我曾问过妖梦阁下，她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如果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
身为整个结界的主人，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结界内的人类不受非人之物的伤害。
此刻，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八云蓝那天对自己所说的话。
“你能来这里，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对方好像是吃饱了似的，满足地端起身边的装满清酒的碗，深深地灌了一口。
“诶？您的意思是……”
“紫好久没来了，明明之前每年的冬天都会……我也希望有个人能来陪我聊聊天呢。”
幽幽子画着华丽图案的扇子挡住嘴，但却全然没有发现，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粉色花瓣从空中飘下，悄悄落在了她蓝色和服的肩头。
-5-
清瘦纤细而又修长的中指和食指，疑惑地轻轻夹住花瓣，从肩头上的蓝色和服移动到自己的眼前。
“……”
芦屋夕雾将它捧在手心，低头端详着这片毫无来由便落在自己身上的樱花瓣，陷入迷离的沉思。
她仿佛看到了，就在面前的这个地方，有一株石质的花苞忽然绽放，破裂的石缝之中汩汩流出浓稠的黑色液体，仿佛有生命般在这片空间奔流，将广阔的庭院缓缓填满。她整个身体从踝部开始，浸没在逐渐上升的怪异黑液之中，耳畔周围充斥着无数人的声音，他们有的是癫狂的嘶吼、有的是阴沉的低语，仿佛在控诉，又仿佛是劝告。
“██，████”
她听不清这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脚边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从刚才石头花苞的位置，瞬间破土而出了一个巨大的樱花树，这棵有着参天势头的而樱树，开始毫无来由地急速生长壮大起来。
紧接着，庭院的围墙开始缓缓倒塌蒸发，不远处的房屋也开始坍塌衰败，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色都好像被吸收了生命的气息一般，急速地向着时光的尽头老去，无形的生命奔流着向着这棵樱花树汇聚而来，那些满布枝桠的粉色花瓣，疯狂地鼓动着，仿佛贪婪垂涎的声带，正发出吞咽生命的声音。
“大小姐——！你原来在这里呀，老爷刚刚叫你过去吶。”
身后传来家仆急切的呼喊声，终于是将她从如梦似幻的迷离状态中抽离。
她愕然发现自己此刻正呆立在白玉楼宽阔的庭院正中，周围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是自己熟稔的枯山水式庭院的白砂和石组。她曾在梦中见过一个缥缈却又异常真实的场景，
而当下，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浑身一抖，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调整了下呼吸，回头应道：
“我这就来。”
-6-
这座占地广大的白玉楼，是芦屋家在信浓的祖宅，从先祖受当地领主赏封至今已有百余年头。如今的这代家主，便是被世间通称为“道摩法师”的芦屋道满，他在年轻时曾凭借家传的阴阳术与时任左京权大夫的安倍晴明齐名，但充满野心抱负的他，终其壮年都未曾染指过比殿上人更高的品秩。
在和对方漫长的不休斗争中，这种郁郁不得志心情一直压抑在他的心里，即便无法认同大纳言藤原显光的部分想法，道满依旧毅然选择辅佐这位与晴明背后藤原道长相悖的政敌。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九年前一条天皇继位，便立即提拔了藤原道长转任右大臣，同时钦点晴明为执掌阴阳寮的阴阳头，自己背靠的藤原显光这一支则是愈发旁落。
尽管他明白，道长肯定是凭借着当今天皇舅舅的身份得以鱼跃龙门，进而带着自己的党羽一起鸡犬升天，但东三条院藤原诠子作为当今外戚势力中最大的掌权者，更是趁着那时天皇年幼几乎一手遮天，操纵舆论把自己的私心硬是吹嘘成民心所向。
自天武天皇授意上川雅风建立阴阳寮至今，已经过去了三百多个春秋，还从来没有这样一位火箭般升任提拔的寮头出现。
安倍晴明是前无古人的第一个。
实际上，芦屋道满心里清楚，这个位子自己也并非是坐不得的。
无论是实力，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所以当那位自称界泉的妖怪，出现在芦屋道满面前的时候，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知道还有没有比《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更厉害的奇书？”
“您身边的这位东风谷风祝，应该比在下更了解吧。”有着披肩金色马尾的妖怪，背负着双手，话里有话地望了望坐在家主下手位的蓝衣风祝，“晴明从伯道那里得到的《金乌玉兔集》，也仅仅是他们书库中的残卷而已……”
“啈，虽是妖邪之物，但还算有点见识。”
绿发蓝衣的青年女性，面容姣好但却始终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她鼻中轻哼，抱着双臂摆出一副审视对方的态度。
“青姬小姐，诚如她所言吗？”
年过半百的道摩法师，侧过身去期待地问道，身上那件绣着黑色荷花的青色长衫，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没错，我此次前来，就是助您赢得数月后的皇城咒术决斗。”东风谷青姬从座位上走下，来到道满面前深深一拜，“本族的大家主晓风尊上已经吩咐过了，这段时间内，东风谷书库内的藏品可全部对您开放。”
“哈哈！好极！”满头银发的芦屋道满抚掌大笑，旋即又咬牙切齿道，“倘若能有幸阅读贵府的藏书，晴明小儿也不过蚍蜉之辈罢！”
“这是不容有失的赌斗，输家将会失去所有，您为了赢过安倍晴明，而我们则是为了赢过上川薄芳。”青姬却没有笑，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再拜，就好像置身于这场押上所有身家的赌局之外一般，转身从界泉身边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道摩这里谢过了。明日一早便去社上叨扰。”芦屋道满对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道谢，然后把目光转向一直站在厅堂之中的妖邪界泉，“那么，你我来说说另外的事情罢。”
“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
界泉扬了扬眉毛，毫不忌讳地开门见山问道。
“非我家不可吗？你要是能选晴明那小子的话，我会很乐意的。”
芦屋道满对着这个面前早先已经来过三次的妖怪问道。
“很抱歉，这不是你或者我，可以讨价还价的，不过我依然还是给了你选择的权力，想来你理应感激才是。而如今，约定之期已到，是该做出决断了。”
界泉不动声色地威胁道。
“……”道满没有回答，沉吟许久后长叹一声，对着在一旁战战兢兢服侍待命的女家仆吩咐道，“阿利，去把浮樱和夕雾叫到这里来。”
“好、好的老爷。”
得令的仆人好像惊弓之鸟般，从界泉的身边连滚带爬地跑过，就像片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一样。
-7-
……
“就是这样，我无法代替孙儿们擅自作出决定，想听听作为芦屋家的一份子，你们自己的想法。”
在讲述完来龙去脉之后，爷爷芦屋道满对着她和自己的妹妹摊手道。
“不用拘谨，由任何的想法都可以说，我尊重你们的内心的真实想法。”
和自己并排站在一起的金发妖怪，看上去远比爷爷叙述的和蔼得多，对方面带笑容地对二人如是说着。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看到了温暖的太阳，在对自己微笑。
那是种非人类所能拥有的美丽容颜，足不出户的她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的人儿，即便明知对方身为妖邪，但却远比人类给自己的感觉要更为亲近。
“我不想去。”小自己一岁的妹妹的芦屋浮樱，就如同小孩子任性撒泼一般，一边摇头一遍抱住芦屋道满的大腿喊道，“我要和爷爷，还有爸爸妈妈在一起。”
“……”
尽管没有任何期待，但她还是愣住了。
她天真地有那么一刻幻想真的会有姊妹情深戏码，很不幸，尽管二人生父同为道满的独子芦屋真造，但和浮樱不同，身为私生女的自己，此时根本没有拒绝和任性的立场。
十四年前，刚出生不久的自己便被父亲带到这个家里，被授以名为芦屋之氏的枷锁。这段时间到现在，她实际上并没有遭受过普遍意义上的歧视和虐待，可从周遭人的言谈举止能看得出，那隐藏在之后的疏远和芥蒂，远比身体上受到鞭笞更为痛苦。
父亲对自己冷漠，妹妹也不怎么和自己亲近，爷爷虽然不说什么，但他望向自己的眼中也根本察觉不到任何爱意，就连家仆对自己也表面上毕恭毕敬，实际上是敬而远之。只是因为自己不在身边的母亲并非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己便就要忍受这样的待遇，年纪尚小的她还不理解，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她想找人救助，但却孤独地发现，自己在偌大的白玉楼中不仅没有亲人，甚至也没有朋友。
“夕雾，你有什么想法？”
她父亲的父亲这样问道，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爷爷，十四年来从没有问过她自己真正的意愿。
——既然浮樱妹妹不想去，那就我去吧。
她本想这么说，但话还没出口，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凭什么？
凭什么其他人都不喜欢的脏活累活都要扔给她自己？
凭什么别人厌烦的差事都需要自己佯装满心欢喜地承担？
凭什么自己没有办法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无法做出真正自愿的选择？
凭什么呢？
如果是这个妖怪的话……
她觉得可以相信它。
毕竟，那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太阳。
“我也不去。”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全然不顾除了界泉之外在场所有人惊诧的目光。
“夕雾——你说什么？！”根本没想到她会拒绝的芦屋道满，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他还是维持住了作为道摩法师的最后克制，“夕雾，你刚才说什么爷爷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
她掷地有声重复，即便是耳背的老者也无法用没听到这种苍白的借口来搪塞。
爷爷的脸色变得铁青，她也瞬间明白了对方心里其实早就盘算好了要把自己舍弃掉，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演这么一出戏。
为了演给被称为界泉的妖怪看。
“我明白了，”金发的倩丽女妖在她的身边缓缓蹲下，用手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那双金色的眸子仿佛能直视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你的想法。”
有那么一刻，她心里不由觉得就这样跟这对方逃离这个家，似乎也不错。
不是为了妹妹，也不是为了芦屋家，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刚要改口，但却被对方用一根食指抵住了嘴唇。
“夕雾小妹妹，既然你也不想去，那我们就来抽签吧，把命运交给神明。这样的话，大家就都不会有怨言了吧。”
妖怪说着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仿佛阴谋得逞，又仿佛是无可奈何的笑容，她仰望着对方深邃如潭的眼睛，却读不懂对方的想法。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凭借自己意志做出的选择，但却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
面对从未经历过的未知，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没等有人回答，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妖怪信手在空中一捏，厅堂的空间便被她用两根手指分开了一条宽约三尺的缝隙，就像是空间接缝处开线一般崩裂开的隙间。界泉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拿出了一只手掌大小的形如甘露净瓶的金色瓶子，仅能将将探入并拢的两指的狭窄瓶口，里面衔着两枚竹签。这两枚细长的竹签大小相同，均长约九寸宽九分，一头是混润圆形，一头则是见棱见角的方形。
“如果您没意见的话，那就当做是默认了哦。”界泉将它们从瓶里倒在掌心，先是抬眼看了看用手死死抓着座椅扶手的芦屋道满，见对方默不作声后，又转头对着夕雾和浮樱说道，“……很好。我现在，需要两位小姐每人各一滴血液。”
在哭闹着取完浮樱食指的殷红之后，界泉转过头来轻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夕雾，你很坚强对不对，不会痛的。”
她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得手心满是大汗，但当自己右手的掌心传来对方虎口肌肤的温度时，霎那间她便平静了下来，仿佛世间一切的事情自己都不在乎了，除了牵着自己手的那个家伙。
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不由得紧闭上双眼。
指尖传来刺痛，她缩着脖子躲了一下，然后便是传来对方唇齿间轻柔的吸吮。
痛觉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股电流在自己的脊背上爬行，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嗯。表现得很棒哦。”
几秒钟后，她听到耳边有人轻声细语地说道，对方呼吸的气息几乎探到了她的耳蜗深处。
她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却发现隙间妖怪已经将竹签重新放回了金色的净瓶之中。
“两枚掣签在分别接触两位小姐的血液后，上面便刻上了二人对应的灵魂印记，这个印记无法更改，也无法磨灭。”界泉两手交握，将瓶子捧在胸前，伸到芦屋道满的眼前，微笑着提议道，“道摩法师，从里面抽一支吧。被选中的孩子，会跟我去往魔界，成为尊贵的‘魔界公主’，受万人敬仰。”
“……”
芦屋道满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金瓶掣签，咬着牙默不作声。
“这是最公平的选择，两个孩子被选中的几率相等，既然你依然纠结，那就让神明替你做答。”
“……”
芦屋道满依然闭口不言。
“看来您依然不忍下手啊。也没关系，那就用最普通的方法吧。”
界泉邪魅一笑，说着便将瓶口倾斜，缓缓将瓶身抖动起来，两枚掣签在里面翻滚腾挪，时而探出时而又落下，仿佛就连神明也犹豫不决一般。
“让我中签吧。”
从不相信神明的夕雾，此时也不由得开始向神明祈求。
须臾，一枚竹签终于从瓶口滑落，轻轻地摔在了地上。在场所有人都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让我看看……”
乐在其中的隙间妖怪自顾自言语着，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枚决定这二人命运的掣签，轻轻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恭喜你。芦屋浮樱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