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厄运之色
这是公元673年的悠长夏日,目光所及的一切,仿佛水中缓缓浮起的木舟,颜色都忽而变得惨淡。
“阿礼哥,夏天绿叶真的好美啊。”
一株不知名的紫白色野花,被一个小女孩连带着叶片一起捧在手心里,送到了一个人的面前。
“一般的女孩子,不都是喜欢红花的吗。”
那是一句温柔如风的回答。
但这个坐在和式茶庭长廊中的人,面容却隐匿在立柱背后的一片漆黑之中,甚至看不到五官的轮廓。
“我倒是觉得绿叶更好呢。”
小女孩说着,在庭院中由石球摆成的小河旁,一蹦一跳地背转过身,一袭如茵的绿色亵服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摆动。
“啊,说起绿色啊,我前阵子曾听邻村的风祝小姐,随口说起过一个有趣的传说——”那个盘腿而坐的男人,用手拍了拍身边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木质地板,示意那个女孩到自己的身边来,“绘木,你知道为什么叶子大多是绿色,而和叶片共生的花却很少有这种颜色吗?”
“肯定是因为绿色的花很奇怪嘛。”
被称为绘木的十三岁女孩,几乎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便脱口而出了这样一个听上去明显就是放弃思考的答案。
“你啊……”阿礼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对绘木这种不想动脑筋思索,而只等着自己公布谜底的性子毫无办法,“据说那是因为的叶子里面贮存了花多的厄运,也就是说,「绿色」乃厄运的颜色。”
“诶?”绘木歪着头,先是看了看阿礼的脸,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着的花,她不明白,为什么美丽鲜花们上面会沾染着这样不洁的污秽之物,“花的厄运?”
“对,”阿礼说着,目光一直深邃地远望着阻挡在沙土院墙之外的天空,仿佛那里有着什么非常吸引人的东西存在,“那是来自这个世界的背面——「彼岸」之中的已逝灵魂,就是它们盘踞在其上所染成的。”
“染成?”绘木摸了摸自己光亮如墨的黑色短发,思考着它们从自己的头顶生出之前,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那叶子原本是什么颜色呢?”
“原本?”阿礼微笑地对着绘木摇了摇头,“绘木啊,这世界上的因与果是不能倒置的,如果非要说「原本」的话,那大抵该是先有的绿叶,然后才有为厄运所染的叶片。而叶子「本来」是什么颜色,却没法说得清呢。”
“好深奥,有点听不大懂啦。不过阿礼哥好聪明,无论什么都知道呐,我最喜欢这样的阿礼哥啦。”
她开心地笑着。
“好好好,”他心不在焉地应着,接着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摇头,“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附会之言而已,听一听就好啦。”
“即便说那是穿凿附会之言,别人随口和我说一次,我也未必能印象这么深嘛。”
“有所得就有所失,不过就是强迫性地以物易物罢了。”阿礼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长叹一声,他背负着双手从久坐的木质长廊,踱步到了紧挨着博多塀的蹲踞旁,“……说起绿叶,在绘木的你眼中,所谓「绿色」究竟是怎样一种颜色呢?”
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刚过束发之年却显得遍尝风霜的俊美脸庞上,令他的瞳孔因日光而微微收缩。
“绿色……呃,其实……嗯……”绘木被对方猛地问得一愣,一时间也难以想到什么合适的言辞来概括自己所见的美丽颜色,不由得支支吾吾道,“我觉得那是一种充满生命之力的颜色,蕴含着幸福和希望……”
“生机之色啊。”那个人微皱着眉转过身,眯缝着眼目不转睛地仔细盯着绘木手中捧着的那朵野花好一会儿,然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可惜我的这双眼睛无法分辨出这世间的琳琅颜色,恐怕也无法看到绘木所言的幸福和希望……”
“没关系的。我已经在学着如何绘画,一定可以为阿礼哥记录下这世间一切的颜色,到那时候——”
“……你啊,也是时候该想着为自己做些什么了……”
阿礼微微摆手,便打断了绘木还想要在说些什么的话语。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入朝为官的他,其实心中早已明白这个只小自己三四岁的邻家孩子,究竟在索求些什么。
“稗田少爷,东风谷家的风祝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您。”
从绘木身后适时出现的仆从,算是将阿礼从气氛几乎冷到冰点的谈话中解救了出来。
“知道了,你让更夜小姐稍待片刻,我这就——”
“既然阿礼哥有事儿要忙,”还没等稗田阿礼措辞出委婉送客的词句,绘木便知趣地拎着自己的草鞋,将野花塞进他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从那位仆从的身边匆匆而过,“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的心里非常明白,阿礼并不会挽留自己,所以,自己的这次离开,也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已。
“嗯,那路上注意安全。”
她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想要偷偷听听这每隔几天就会过府而来的风祝,究竟都在和阿礼说些什么。
“没关系的啦,只有几步远而已。”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快步穿过屋内的长廊走向前院的偏房,然后在尽头的拐弯处佯装告辞似的绕了个圈,又从另一侧回到了自己刚才离开的后院走廊。
果不其然,阿礼已经和仆从们离开了,整个绿草如茵的后院空无一人。而那朵不知名的野花,就这样孤独地躺在被阳关照射的走廊地板上,不知道被谁踩成数瓣。
她蹑手蹑脚地溜到阿礼待客的书房外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昏暗的角落,竖起耳朵细细地透过薄薄的推拉格栅聆听起屋内的谈话。
“……目前看来,即便是在下使用全部灵力,也很难保证维持超过两天的时间。”
那是一个听上去有些低沉的年轻女声,想来就是那个有事儿没事儿就会来的风祝。
“更夜小姐能不能想个办法,一旦暴露的话,即便大海人天皇陛下不说,也难保余下的大臣不说些什么。”
阿礼的语气中透出了一股饱含忧虑的焦急。
“……”
“怎么了吗,更夜小姐?”
“——哦,没什么。”不知道是怎么,风祝话语似乎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不过稗田君也不用过于担心,此次前来,在下已经有了万全对策。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名叫「桑尼米尔克」的妖精?”
“更夜小姐说的可是那个可以弯折光线的妖精?”阿礼的回答基本没有任何迟疑,就好像是聊天一般地说着,“据说还可以使得事物发成偏差,令人迷路。”
“真不愧是拥有「过目不忘」之名的人。”更夜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在下在今日赶来的路上,便在森林中遇到了此种怪像。一番探查后,就捉住了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然后便一瞬间有了灵感——”
“这是……她的翅膀?更夜小姐你……”
“不用担心,妖精的生命力来自于整个自然,只要「自然本身」不受破坏,她们便会复生,再说她们差不多也该为自己的恶行付出点儿代价了。在下只要将这对薄翅膀裁剪成贴合大小的圆片,绝对可以瞒过……”
听得出,阿礼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有些扭曲,他似乎在害怕亦或是有些埋怨对方。而东风谷更夜却满不在乎地说着。
“此物,我断不可用,绘木她不会容许我这样做的……”
阿礼想要拒绝,可语气却不是很坚决。
“绘木?壬申之乱刚过不久,但你可知此时的天皇陛下,是如何看待妖怪的吗?”
更夜听到绘木后好像低低地轻哼了一声,然后就想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很明显能听出威胁的意味。
“……”
阿礼无言。
“在下既然受了你父的重托,自然要尽毕人事,至于做或者不做,全在稗田君你的一念之间。”
大概是更夜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来,弄得屋内发出一阵剧烈的声响,绘木连忙屏住呼吸,向着更深处的黑暗里躲了躲。
“……”
“在下明天会把做好的东西送来。”更夜身着风祝们特有的蓝白色装束,出现在绘木的视线角落,她站立在门口对着屋内一言不发的阿礼礼节性地微微欠身,“姑且告辞了。”
然后她便踏着缓慢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哈啊……”绘木的脸差不多因为数十秒未有呼吸而被涨得通红,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的她连忙低声地大口喘气来,“幸好没被……”
她低声的自言自语还未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肩头猛地落下了两根手指,对方虽然用力很轻,她却仿佛被用烙铁烫了一般浑身一抖。
“……吓?!”
“——你也听够久了吧,小妹妹?”
刚才本已离去东风谷更夜竟然就蹲在自己面前,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只手则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把你听到的东西,都和姐姐我说说怎么样?”
风祝伏在她的耳畔轻轻呢喃着,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但绘木却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恶寒,因为她的余光看到了对方有着一头名为厄运的绿色头发。
“绿……绿色……?!”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这位频繁前来的风祝,而且在她的印象中,阿礼也从未跟自己提起这位风祝的头发竟然有着这种并非常人的颜色。
“很惊讶吗?也难怪,因为稗田君他啊,是个色盲啊。”
更夜自问自答似的说着,她的脸上开始逐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邪魅得几乎不像是神职人员该有的表情。
“我……我什么都没听——”
绘木还来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只来得及见到对方蓝色的衣袂一摆,自己便瞬时间失去了知觉。
当她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在某处神社的空旷大殿内部。
“不好意思,既然你有听到机密的嫌疑,到稗田君从飞鸟净御原宫退休归隐之前,只能暂时委屈你了。”这是更夜的声音,但绘木却不知道它发自何处,整个空间除了矗立着的数根立柱之外,并无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阿礼哥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绘木对着面前的空气毫无底气地威胁着,因为她也拿不准,自己对于稗田阿礼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不过就是稗田君的一个邻居而已,怎么可能令他放弃进入仕途的宝贵机会。”
绘木一惊。
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阿礼,甚至连对方的梦想为何都不知道,每次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她似乎总是在自顾自地说着关于自己的林林总总。而关于对方的事呢,她大概是未曾聆听过分毫。
“……我……”一念至此的绘木仿佛失去了辩解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脚下的地板上,“我想知道关于阿礼哥的事……”
“你自己不会去问哦。”更夜的话中带着嘲笑。
她嗫嚅了许久:“我就算去问,那么温柔的他肯定也不会说的……”
“不用担心,阿礼直到退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好好地思考。凭你自己的聪明的头脑。”
更夜的话语中似乎蕴含着一种非常浓烈的情感,但如同隔着丝绸触摸砂砾一般,绘木虽然能明显判断出它的存在,却很难将它从嘈杂的辞藻之中萃取出来。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是,自己对于更夜抱有的——
“你也在嫉妒,对吗?”
一个念头忽而闪过绘木的脑海,她不禁脱口而出道。
“哼,可笑。身为见习现人神的我,怎么还会有你们这种粗浅的情感。”
那是从鼻腔中喷吐而出的哼声,更夜每说一个字,绘木就感觉自己身处的这间大殿,就会摇晃一次。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尽管对方否认,但绘木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所说绝对是空穴来风,就凭那身为女人的敏感。
“因为我讨厌你。这样的理由够了?”
更夜的语气中充满着不屑和烦躁,似乎不想再和她继续交谈下去。
“难道是你的绿色头发?”
她紧追不舍地提问。
“……”
对方默而不言。
“绿色代表着厄运,难道不是吗?”
“你很烦。特别是你这喋喋不休的样子。”出乎绘木意料的是,紧闭的门扉竟然被皱着眉头的更夜一把推开,对方低吼着蹲在她面前,用手抬起她的下颚,眯缝着眼睛冷冷道,“我是不是该想办法让这张嘴老实点儿呢。这样一来,稗田君应该会更坚决地接受我的提议才对。”
冰冷皎白的月光从更夜背后虚掩的门缝洒下在地板上,空气中的尘埃颗粒在这条细细的河流里如鱼般往复游动。
“喜欢,就要去说。”看到对方终于按耐不住出现,绘木的胆子倒是变得更大了,她瞪大眼睛迎着对方锋利的目光回望过去,“像你这样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对方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感觉自己被对方重重掴了一掌。
她的身体瞬间一歪,狠狠地侧倒在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在已经麻木的左侧脸颊上,往骨髓中渗透。
“诚然,绿色的确代表着厄运,但我的头发,却是被「奇迹」染成的。”更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揉着自己同样发红的手掌,缓缓站起身来,用脚踏在绘木身上,“这个身为现人神才有的「奇迹」里,包括很多东西:比如晴天降雨、飞鸟入河、夏天落叶什么的,还有——”
绘木不知道更衣用了什么灵术,她只见自己的身体缓缓被一股蓝色的暖流包裹起来,接着便徐徐地漂浮到了半空中。
“——可以顺便管管你这张嘴。”
那根没有垂纸的御币被更夜从腰间取出,然后便一把塞进了绘木的嘴中。
“呃啊啊啊啊——”
绘木只感觉自己好像是喝下去了一道闪电,从咽喉直到胃袋尽数痉挛抽搐了起来,紧接着就在地上按着肚子,弓起身子便狂吐不止。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本想这么问,可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转化成有意义的音符和声带震动。
“「奇迹」之力,让你的舌头变成了一件摆设。”
更夜微笑着抱起双臂,就像是观察自己的得意作品般,上下端详着她只能空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样子。
“……”
鲜红的血液不住地从绘木的口鼻中缓缓滴下,尽管她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但双眼却仍然恶狠狠地瞪着那个高高在上蓝衣的巫女。
“据说撒谎者死后要被阎魔拔去舌头。多言者,也该如是一样。”
绘木不顾对方的言语在自己的头顶上如刀般落下,仍然用颤抖的手,沾着自己落在地板上的血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一句话:
“你,不配为神。”
更夜用眼角看了看这段歪歪扭扭几乎不成样子的字句,只是轻描淡写地耸耸了肩头:
“呵,是吗?究竟成不成神,我其实对此也是没甚兴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