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幻想乡III《风·迹》#8
八、诹访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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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浓。
被十国环绕的东山道之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庆幸的是，信州被群山所环绕，即使在如今这样纷乱的时代，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被战火蹂躏的次数。
平凡的人们打内心深处感激着信浓这样的地貌，不由对自己所生所长的土地产生敬畏之感。
——或许，真有神明守护着这片土地吧。
神明，护佑着他们风调雨顺，收成富余，平安健康，祛除邪魅。
他们，向神明祈愿着。
而神明，被虔诚的人类需要着。
那么，一旦没有人类需要、相信神明的话，神明还会存在吗？
不被需要神明，应该会逐渐失去神格，肉体逐渐消散于尘世，灵魂归位于高天原吧？
正如人类歌谣里唱的，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那么说到底，究竟是人类需要着神明，还是神明需要着人类呢？
她望着静坐在湖中御柱之上良久的旧友，那家伙身后的注连绳几乎融化在澄黄的暮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感，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或许获得了足够多知识的人类已经渐渐不再需要着神明，可是神明，却必须依存于人类的信仰——
“喂，神奈子——”她走到了湖边，整了整标志性的草帽，望着老朋友的背影说道，“是不是差不多应该放弃了？”
“……”
她目力所至的山峦、湖泊、田野、村落，一如既往的平凡而宁静。
这便是她们守护了千百年的地方。
——信浓的诹访。
坐落在与她同名的诹访湖（すわこ）畔的守矢神社，沐浴在暮色之中，古老而又恬静，甚至恬静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只有风的声音，从被树海覆盖的群山深处悠悠传来，不知是在诉说着什么远古之语。
她突然想到，几天前那位身体孱弱的人类少女，也是在今天这样的黄昏之时，拾阶而上，独自一人拜访她们的神社。
——一间只有神明存在的神社。
“听到我说的话没？还是说，你喜欢我叫你曾经的名字，建御名方神？”
她发现前出云国军神那不可一世的身躯微微一震，却依旧没有回头，片刻的恼怒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她知道八坂神奈子不喜欢自己叫她“建御名方神”这个属于过去的名字，对于神奈子来说，这是一个代表失败和屈辱的名字。作为建御名方神的她输给建御雷之男神，被剥夺辖地、被狼狈地赶出出云，辗转数国，最后由邻国落荒逃到诹访，恶斗数日勉强战胜了身为洩矢神的自己，却又无法因地制宜地治理诹访。万不得已的神奈子只得和昔日的死敌握手言和，共同治理这片土地，直至今日——
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信仰着她与神奈子的人类正在逐年锐减。很多人转而去信仰佛或道，一部分雅士相继沉迷于追求茶道的极致，武人们坚信刀剑才能为他们带来荣誉……
起初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时代在变化，人类不可能还像蛮荒时代那般，乞求着神明授予他们先进的渔猎、农耕技术来改变生活。
——人类之子，在她们的庇佑下，慢慢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改变世界了呢。
她本该欣慰地笑着，直到她与神奈子失去了侍奉她们的巫女一族——
由于连年的战乱和难以预测的灾疾，最虔诚信仰着她们的人类，带着幸福的笑容，在她的怀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神奈子与她都明白失去替自己收集信仰的人类死去意味着什么：若不去寻找下一个维系神明和人类之间关系的巫女，她们就将逐渐失去信仰，直至彻底化为虚妄的存在。
为什么神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类都无法庇护？
她抱着巫女冰冷的尸体，眼神空洞得像被夺了魂一样。
这个问题，本体是诹访作祟神的洩矢诹访子，应该是最明白这其中缘由的人。
即使是灵力远强于常人的巫女，也断然无法作祟神有意无意流淌而出的“祟”。神力并非万能，即使受神祝福，以凡人之躯，是断然无法阻挡滚滚袭来的凶祟。
“你真的要放弃了吗，诹访子？”沉默良久的军神，开口就是对旧友无情的反诘，“曾经信誓旦旦说诹访的每一寸土地都要守护的洩矢神，日日夜夜都想着为人们创造福祉的土著神，已经死了吗？”
这样直接而又尖锐的话语，仿佛给内心本就痛苦万分的诹访子又增了几道重重的新伤。
“可我本就不是什么守护一方的土著神，不是吗？”
她真的累了。
有时她想像青蛙一般，钻进湿暖漆黑的土壤，开始一场无人打搅的长眠。
“你这是在否认你自己身为神明的意义吗？”
她望着老友愠怒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见神奈子脸上的怒火转而变为错愕。
——她应该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爽快地承认吧。
“如果连自己所爱之人都无法守护的话，那我就是失格的神明，或许回高天原养老是个不错的——”
话音未落，沉重的御柱从湖面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径直地飞向湖畔毫无防备的诹访子！
洩矢神那与御柱相比显得颇为渺小的铁轮在刹那间抵挡住了八坂神的攻击，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样看似突如其来的攻击似乎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精铁与古木沉闷的碰撞声在湖边回荡着，而御柱似乎约定俗成一般，在不破坏神社主殿的前提下，重重地落到了一边。
“……你所爱之人，不应该只是‘她们’一族……而已，”缓缓放下伸出的右手，神奈子的语调异常缓慢、严肃，仿佛是咬着牙齿在说一般，“我们所爱的，应该是诹访所有的住人，而不仅仅是‘她们’——”
“‘她们’对你来说，只是为了让你我神体得以持续存在的道具吗？那就直接接受东风谷提出的条件啊——”
“混账东西！”猎猎的劲风如利刃一般掠过诹访子的身体，怒目圆睁的神奈子散发出比以往更为强大的压迫力，令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紊乱起来，“那种条件你觉得我会接受吗？还有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让她毙命当场？”
“东风谷泽暮，她，早已不配为人！”
“如果说东风谷是恶魔的话，那么以巫女生命为代价而存活着的你我，毫无疑问也是呢——就结果而言，我们与东风谷又有何区别？”
“洩矢诹访子，请你不要转移话题——”从湖上迫近的神奈子沐浴着赤色的晚霞，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们’的凋零不一定是你的问题，受神祝福也并非可以与神一样——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要放弃守护这片土地了吗？”
“神奈子，你的野心总有一天会让你走上不归之路，你执着于这片土地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守护。呵呵，毕竟你与我不同，是落败逃来此处的神明，自然是急于为自己正名的。因此你才会授武田家以‘风林火山’的兵法，想令甲斐之虎平定信州、甲州多年的战乱。”
“哦，记得前几年嫡传的武田氏已经全部灭亡了呢。”
尖锐的话语，刺破了出云的军神那高傲的面具，恼怒的御柱像雨点一样飞向诹访子，而她轻松地闪避着来到湖面上。
她与她，在夕暮的诹访湖上，如同千百年那样剑拔弩张。
——这会是另一场诹访大战吗？
思绪飘远的同时，双手早已下意识地挥舞着铁轮，阻挡着似有千钧重的御柱。
她终于看到神奈子的表情。
完全与以往的高傲与自信不同，充着血的双眸满是不甘与愤怒的同时，诹访子看到了她因痛苦而扭曲的悲伤神情。
——真是比哭还难看啊，神奈子。
她明白的，她与她都明白的。
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奈子是比自己更为关爱人类的存在。
手把手教授人类以各式各样的知识，就算是很细小的问题，也事必躬亲。光凭这一点，一向主张顺其自然的诹访子就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完全做到。
更多的时候，相比自己，神奈子经常是唱黑脸的那一方。如果说诹访子担任的是诹访的“慈母”，那神奈子毫无疑问就是“严父”了。
出面向人类展示神威和神德，处理与其他神的纠纷，亲自教授巫女术法和礼仪……
神奈子所付出的心血和精力，远比自己来的多很多，却总是喜欢摆着一副不近人情的臭脸，以展示所谓的神威——
仿佛像宣泄情感一样，她与她激烈地交战着，可是谁也没有下重手，简直就和事先说好了一般彼此心知肚明，却又由于各自秉持的高傲和自尊谁也不愿先低头。也许旁人看来像是惊天动地的诸神之战，可在诹访子看来，这和村落中小孩子们的嬉闹相差无几。
之前互相抱以尖锐的话语来置气，其实心里都相当不好受吧。
——哎呀，真是和笨蛋一样。
诹访最古老的土著神苦涩地笑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是谁先落入水中呢？
她，从水中缓缓地冒出了脑袋，轻缓地舒了一口气。
在诹访以北数十公里群山深处，坐落着一间比守矢神社破败很多的古老神社。暗红色“开”字型的鸟居上缠绕着不少青色爬山虎，参道上积满了各式的落叶，完全不像有人迹的神社的角角落落里，都显露着被时光洗礼过的印迹。
不过在母亲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应该是更为破败的荒芜模样吧？
每次从外界返回神社之后，她几乎都是浑身脱力地坠进后山的露天温泉中。说是露天温泉，却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搅。根据记载，这间上川神社的周边本有一个人数不多的村落，但由于若干毁灭性巨大的天灾之故，大部分原住民都选择向外迁徙另谋生路。当母亲寻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些残垣断壁，以及——
没有巫女和神官的上川神社。
根据残留于此处的书册记载，最后一位白马的上川神官名为上川义昭，除了他成为神官的具体年月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点信息。他是怎样的人，他是如何去世的，他是否有妻子儿女——
这一切都无法得知了。
“但我总觉得，义昭大人并非本家最后的上川。”
母亲在神社像是地窖的深处找出一些上川术法典籍的同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纸条。纸条和那些装订好的典籍全然不同，并没有施加任何保护措施，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四处，仿佛是有人任由其在阴暗的地窖中泛黄、溃烂，直至化为腐朽，成为时间之流中再也不会为人所知的藻屑。
母亲去世后，若水也时不时将这些几乎烂成垃圾的纸条拿出来细细端详，当初经过母亲及时的保存手段，纸条才没有继续腐烂下去。
不过若水和母亲一样，至今没有明白纸条上幸存至今的内容究竟有何含义。值得肯定的只有一点，这样娟秀的字迹应该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而并非义昭大人。
……磨双……
……藤原……
……藻之女……
……花火……
……花火……
……花火……
其中“花火”二字，被反复写了好几张纸，其中还有一张纸条的“花火”中的“火”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
——这位没有留下名字的上川巫女，难道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祭典的花火吗？
身为被永世囚禁在结界中的鸟儿，或许终其一生，也没能看到这偏避乡野之外的热闹祭典吧？尽管是笼中鸟，但想展翅高飞的悲愿始终没有舍弃，“她”再怎么挣扎，所能做的，不过是在纸上乱书写下“花火”二字而已。
倘若真是这样——
“……那可真是悲惨的一生啊。”
每每想到此处，若水都会神情肃穆地将这些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放回去。
笼中鸟，几乎是每一位上川从出生直到死去所应背负的命运。
当然，这也只是“几乎”而已，并没有说是百分百的事情。
根据典籍所载，在上川漫长的历史中，曾有数位巫女和神官可以走出结界，而他们无一例外是被称作“最接近神明的人类”的上川中、近乎神话般的存在。
以一己之力搭建结界栈道、将大部分族人从播磨迁徙到白马的上川月无，据说她还曾经在上川地牢中封印过一只实力强大到骇人听闻的妖怪，只是不知何时起这只妖怪的下落已然不明。
自幼身患残疾的上川雅风，却能使役几乎与自己相貌、灵力相差无几的式神“风雅”，甚至成功通灵了神兽白泽。永远坐在轮椅上的她，被誉为千百年来最具有智慧的上川。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出那样栩栩如生的式神，是源自中华的墨家偃甲机关术，还是遥远西土流传的炼金创命之道呢？
而最为霸道的上川，应该是彼时贵为中央神官的上川石华，她将千鸟居结界搭建在石龙上，如此便可乘龙自由游走于天地间。她甚至狂妄到想要施计杀害天皇、扶持新的天皇即位，不过最终她也被自己的野心之火所吞噬，并且将上川一族带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单单从“无需禁足一世”的角度来看，通过偶然机缘获得天人的羽衣、并依靠自身卓越刺绣工艺将上川结界一针一线硬生生缝制在羽衣的、她的母亲——上川深月，也算得上是一位优秀的上川呢。
“……”
她从温泉中站起了身子，尚且温热的水滴顺着少女曼妙却又稍显贫瘠的身姿缓缓滑落，将一旁的浴巾搭在肩膀上后，上川若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神社老旧的木地板吱呀作响，留下了少女湿漉漉的足迹。
驻足于等身的铜镜前，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衣不覆体的自己，露出了完全没有笑意的笑容。
母亲竭尽心力而亡，以及自己的这番模样，就是“无需禁足一世”不可或缺的代价吗？她很想知道，其他那几位近乎神明一般的先祖，是不是也付出了这般惨痛的代价？
她将自己的左手摊开，不论是手心还是手背，都布满着细小的伤痕，和脸上一样呢——
伤痕。
不能称之为伤痕的伤痕。
天人羽衣上的结界即使可以被穿上，但总也不是完全密闭的。
“世上不存在完全密不透风的结界，有结界的地方就一定会存在间隙，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它——它们都会存在……孩子，请切记这一点。”
母亲生前反复强调的话语再次在她耳畔如同呓语般响起，她倏然想起东风谷泽暮也说了类似的话，不禁攥紧了拳头。
万分狼狈输给东风谷的她，根本就是上川之耻吧？
“……”
她开阖着双唇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独自一人太久的她，真怕有朝一日她会忘记应该如何去言语。
也许她确实太过于自负了，自负到臆想着自己和其他那几位“走出结界的上川”可以画上等号，实际上简直是有云泥之别呢，不然也不会被妖怪觉和东风谷耍得团团转。
产生“伤痕”的原因，实质上是羽衣无法完全将身体包裹起来，特别是脸部和手脚这些比较灵活的部位。间隙存在的地方，便意味着要将身体暴露在结界之外，所带来的结果——自然是速度惊人的衰老。
起初碰到这样情况的她十分恐惧，毕竟是个处于花季的少女，谁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夜不能寐的她甚至一度陷入疯狂，频频自己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胸前细嫩的肌肤，用以欺骗自己——
——将脸上的“伤”、胸前的伤，都作为的战斗后荣誉的印迹。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
虚妄的伤痕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对着镜中软弱的自己嗤之以鼻，镜中软弱的人对着逞强之人同样嗤之以鼻。
既然难得回到这里，那便换上她应该换上的衣装吧。
她用裹胸布将那些难看的伤痕一圈一圈地遮掩了起来，由于只有她自己一人，裹得颇有些艰难。她不禁想，之前的上川巫女难道都是自己来穿这样繁复的衣饰吗？
轻如蝉翼的肌襦袢披在身上，显得她的身体更为苍白、虚无。
——无袖白衣。
只是不知，在这样无垢的白衣上，沾染了多少妖魔的鲜血。
——一对白色小袖。
这白袖振袖一挥之时，是否曾经令天地间风云剧变、令神魔都为之胆寒？
——红色的绯袴。
象征着上川的色彩，一为鲜血之红，二为虚无之白。
——一双白色足袋。
上川的巫女迈开脚步，行至空荡荡的主殿，静静地跪坐着。
为了不让上川一族被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她继承了母亲临终前托付予她的遗志——
不愿被历史所吞没，那就试着为历史所赞颂吧。
在此之前，需要将碍眼的东风谷们都除去。距离东风谷十七年一度的重大祭典“风神祭”已经不足十日了，她如今所需要做的，唯有等待。
她不像在向神祷告的神官，倒更像是磨牙拭爪、静静等待猎物的赤豹。
——人在慢慢老去后，总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尽管对于诹访子来说，耄耋之年的人类之子依旧是小孩子，但从他们这些小孩子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却不无道理。况且人类的寿数仅仅百年，对拥有几乎与天地同寿的诹访子来说，时不时有些怀旧之情也算十分的情有可原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被永远朝前看、永远着眼于未来的神奈子说教的原因之一吧？
有时候的她啊，几乎是一个活在过去的神明。
“……”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只见透明的气泡扭曲着向上飘去，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跌入湖中。不至于溺亡的她在水中并未感到与平时有何不同，以至于忘记在水中是无法说话的。
会落败一事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本身心不在焉的她也没有准备好好打一架，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逃避一切，遁入这无边的湿冷与黑暗之中。
不过又一次输给神奈子这点还是令她有些不爽，那执拗的家伙没比自己好到哪去，既然彼此都迷惘，自己竟然会输给区区一个神明后辈——
她闭上眼睛无奈地笑了笑。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笔失败之辱讨回来。
孩子气的想法在她脑中浮了出来。
说起来，她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当诹访的守护神的呢？
她睁开眼睛望着远处摇曳着的、渐渐趋于黯淡的光，竭力地在脑中搜寻着悠远的记忆。
在神奈子出逃到这片土地之前，不，应该是在更遥远的时代，甚至是在自己独自治理这个国家之前，她不过是一个尚未凝聚成人形、肆意妄为、散播恐惧的作祟神。
如果自己还是像当初那般恣意妄为，想必如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吧？或许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如今”——
“就让我拭目以待吧，洩矢的铁轮公主。”
“这片不毛之地上降生的奇迹，由人类创造的奇迹，以及由你自己创造的奇迹，千百年之后，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
纯白无垢的光在眼前重现，包括向她伸出的手掌，以及她无法看清的、来者的模糊容颜，让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都说日本是拥有着八百万神明的古老国家，万物皆有灵，那从理论上来说，万物皆可为神明。万物的形态千姿百态，那由此而成的神明也便具着不同的来历。
比如曾经名为建御名方神的神奈子，其最初的神性源于身为出云神明的其父，这就是所谓的“神之子”，这种神格来自继承。而诹访子则是由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产生的，而这是大多数日本神明创生的方法，或许神奈子的父辈们亦是如此。
不论八百万神明创生的方式是怎样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
神明必须依存信仰而存在。
这样的信仰是源于什么？是恐惧，是敬畏，还是其他什么复杂的情愫，这些都不重要，有就行。
甚至信仰的成分是邪恶的，亦无伤大雅，最多由此降生的是邪神罢了。
——不。
这样的说法并不是完全正确，虽然在如今看来几乎是无懈可击的理论，但这世上总有那么寥寥几个特例——
那便是在遥远的过去，她所遇到的、那位纯白的、以“荒”自称的神祇。
仅仅一击，便把当初胡作非为的自己击倒，并且丧失了任何的反击机会，她甚至都没有看到对方动过手指。
纯粹的、作为力量象征的——
荒神。
“原来如此啊，在这遥远而隐秘的东之国，被叫做‘祟’吗？”
说着不明不白的话语，那道白色的影背对着自己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什么。
“……”
她用残缺的眼睛环顾着四周，伺机重新驱动自己破败的身躯，给眼前似乎毫无防备的强大对手来一记致命的偷袭，这应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洩矢神最后的骄傲与偏执了。
“我劝你别这么做哦，小姑娘，”白影似乎笑了笑，却始终没有回头，“像你这样的小女孩我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个了，而且你也应该明白你我之间力量的悬殊差距吧？”
“……！”
“不过都成这副狼狈模样了，还想着最后来给我一击，真是了不起啊。这样的性子，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之子啊。”白色的神明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什么，视线被染上殷红的她一时无法看清是什么。
“……为什么没有杀我？”
“嗯？”
“想要夺取我领土的话，为什么没有杀我？为什么没有像对待其他神一样——”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看起来你是误解了什么，不过那都无所谓了，按照惯例我确实是应该杀了你，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许我可以试着相信另一种可能性。”对方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把手中之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眼前。
“这是……？”
——花？
“没错，在你这样一位暴戾无道的作祟神所到之处，竟然还能开出并非罪之花的普通花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身为‘碎片’之一的你，并不像之前那些小女孩一样，完全丧失自我，为‘混沌’所支配，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哦。”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罪之花？碎片？混沌？
她不明白这位强于自己数个级别的神明所言的这些名词究竟为何，她盯着眼前这一株小小的说不上名字的普通花朵，发现花儿的根部保存完好，想必是这位白色神明方才小心翼翼挖掘而出的。
在被作祟神肆虐的荒芜之地，长出这样看似不起眼的小花，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事情。但这又能说明些什么呢？
“是吗？那我应该换一种容易被理解的说法……”白之神用手托着下巴，沉吟道，“按照以往的经验，你应该是象征作恶和毁灭之神，对于这样的存在应该毫不犹豫地被我消灭。然而，不管承认与否，你都深爱着孕育你的这片土地吧？”
“我不是——”
否认的话语脱口而出，可对方却对着她摆了摆手指。
“你就是。否则此地的人类应该早已灭亡，也不会有这样象征着希望的花儿绽放了。”
“……”
“还是说，你依旧是想寻死呢？”
尽管视线模糊不清，她依然感受到了对方冰冷凌厉的视线像利刃一样毫不留情地洒落，这令无法无天的她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
“之前想要拼死一搏的你，还是想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她愈发觉得这像是白色神明蛊惑自己往里跳的语言陷阱，但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或许这个时期的她，作为神明，心智确实如白之神明所说的，是个小女孩，她很少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更不会对自己说谎。
“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她发现白色的神明重新站起了身子，兜帽下的容貌依旧无法看清。
“那就好好活下去吧，作为作祟神，同时也作为守护此地的守护神。”
“……！”
白色的神明向自己伸出了右手，圣洁的白光驱散了象征灾厄的灰黑阴霾，令她在眩目的同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此时，作为本地土著神的她，四肢已经恢复到可以勉强运动的程度。
“就让我拭目以待吧，洩矢的铁轮公主。”
“这片不毛之地上降生的奇迹，由人类创造的奇迹，以及由你自己创造的奇迹，千百年之后，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这条性命，就留到你无法胜任这样的职务之时，再还给我吧。”
“我想不久后你就会发现，和人类之子好好相处可以单纯给他们带来恐惧要有趣得多。”
尽管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没有留下姓名的白色神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番看似有些胁迫意味的话语，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她命运的轨迹，令她慢慢开始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临行前她曾经向对方询问名讳和属国，可对方只是留下了含糊的回答。
“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像我这样的存在是不用依靠思念和信仰而活。”
“诶……？”
风吹动白色的兜帽，勉强站立的诹访子疑惑地望着白色神明的背影，黑绿色的长发从兜帽的一边露了出来。
“——与世界的根源同源的，作为纯粹力量象征的，被称为‘荒’之神的存在哦。”
“那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是来自遥远异国的神祇吧，为什么要远道而来？”
纯白的羽翼在荒神背后毫无征兆地展开，在诹访子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白色之神振翅飞向了天空。
“只不过是以可笑的正义之名，收集被过去的自己丢弃的珍贵之物罢了。”
这是诹访子记忆中，这位神秘荒神留下的最后话语。
之后的数百年间她曾经试图寻找荒神的存在，却始终徒劳无功，就连出身出云的神奈子也从来没从父辈那听说过这样的存在。这一切如同风一般，轻轻到来又悄然离去，只是风留下的触感凌厉而又温暖，令她恐怕是终生难忘。
她至今都没能领悟对方说的绝大多数神秘的名词，只有最后这句用着悲伤语调说出的话语令她印象深刻。
白之神，也曾经失去过重要的东西吗？就如同诹访子自己失去“她们”一样痛苦无比——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
“臭青蛙，既然已经醒了，就不用装睡了吧？”
白之荒神的影子和军神恶友的影子相重叠，明明一点都不像，却都是在自己迷惘之时伸出手的家伙啊……
“好的好的，不容分说剥光人家衣服、又随随便便扔到床上的军神大人。”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神奈子故作严肃的臭脸，不禁想要调侃一下对方。
“哼，还不是因为你太弱了，”神奈子的神情缓和了些许，旋即露出了愧疚的表情，“嘛，确实是我下手没有轻重了，你根本就没想和我认真打。”
“抱歉的话就免了，偶尔投入自己（诹访湖）的怀抱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诹访子摆了摆手，从床上坐直了身子，“不过，这样一来总算可以好好坐下来谈谈了呢。”
“是啊，而你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诹访子环顾着自己熟悉的房间，这里基本都是她与神奈子的私物，除却书桌上那只小小的白色纸鹤。仔细端详纸鹤会发现，白色的纸上还画着蓝色的细纹，这明显不是出自二柱神手笔的东西，是此间唯一的“异物”。
“我呢，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遥远到就像梦一般虚无，却让我记起了重要的东西。”
“我……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成为神明的？我只是找回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罢了。”
她凝视着神奈子的眼睛，皱着眉头的对方显然陷入了深思。
“我想有一部分的原因，你应该是和我一样的，那部分就是不知从何时起的‘深爱着人类’。”
拥有短暂寿命的人类，却比这片土地上其他任何生物都更有智慧，更具有改变世界的创造力，其浓烈炽热的感情也深深地感染着她们。人类需要着她们，而她们也需要着人类。
“然后另一部分的理由，就是我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和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约定过，当我无法胜任神明的工作时，她会来取走我的性命。都还没让她来看看降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奇迹呢，怎么可以就把命还给她？”
“我——想要继续活下去，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不论以什么代价。”
沉默良久后，神奈子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只蓝白的纸鹤。
“就算是这样的代价，你也愿意吗？”老友问道。
“就当是久违的作祟了，况且‘她’的提议，从某种意义上值得尊敬。”
听闻那个绿发巫女惊人的提案后，在道义上不能接受的同时，诹访子打心底佩服这个看得弱不禁风的人类之子。
从人类之口吐出恶魔的计划，充满了鲜血和欺骗，到最后却仅仅是为了一个纠葛数百年的悲愿，她应该感到厌恶，还是该为之哀叹呢？
“作祟？难不成你想说，由你来完成那个仪式？这——”
“这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
由拥有作祟神体质的她来承受“厄”，确实是对双方而言，百利而无害的做法。
“上台面的事情还要拜托你来做呢，拍档。那些幕后的活就一如既往交给我啦。”
神奈子拿着纸鹤的手抓得更紧了，想必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除了珍爱人类之外，神奈子的理由应该是“不甘”。比起诹访子，她是更有野心、更有使命感、更为进取的神，绝不会接受这样必定消亡的命运。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攥紧。只是如今这样唯一的、送上门来的希望有违道义，令充满正义感的她难以抉择。
“但是，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双手沾满鲜血——”
“说什么呢，”诹访子打断了神奈子犹豫的话语，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纸鹤，“从你踏入我领地的那一刻起，咱们就结下了孽缘，早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如果我沾满鲜血，你也一定不能撇清关系。我的神德就是你的神德，我的罪恶就是你的罪恶。”
“你今天说了很多让我难为情的话啊，青蛙，这一点也不像你。”
“彼此彼此啦。”
“而且，按照对方的说法，这样看似有违伦理的事情，对于‘他们’一族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地消除了某种灾厄——”
“可是那种灾厄，按这种法子，是没法彻底根除的。”在二柱神认真商谈着自身后路的时候，诹访子手中的纸鹤发出了年轻女子的声音，“只是让它变成‘不存在的历史’罢了。”
双神被稍稍吓到之后，旋即意识到，这样的通灵之物，在被她们拿起之时，想必就已经被那一边的“她”附身了。
“哼，真是大言不惭的人类呐。”神奈子冷冷笑着，却没有带着过多的敌意。
“犯下这样滔天的罪孽，你是会下地狱的。”而诹访子则是捧着纸鹤，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试探着什么。
“地狱？您可真会开玩笑，”纸鹤另一端的女子轻轻地笑了起来，诹访子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那对我而言，都算是个好去处了。”
“……”
“两位大人，想必您们应该已经做好决定了吧？”
巫女的声音无比轻柔，恭敬地使用敬语显得她对二柱神无比尊重。可诹访子明白，这个不畏神魔的女人对她们根本没有半点敬意，她可怕的志向若是实现，足以撼动的甚至是历史的走向。
“尽管我们不能认同你全部的做法，但是我们愿意接受这个‘风祭’提案，东风谷泽暮。”
“好的，那几日后我再造访贵神社吧，这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幽蓝的火焰自下而上舔舐着白色的纸鹤，无声地将其吞噬，化作翩然的余烬。
代表着终结与开始的风之祭典，终于缓缓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