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之所在
你没有如期归来,
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北岛《白日梦》
公元1999年,夏日某天。
这个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几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
雾雨魔理沙勉强在杂乱的访客沙发上,收拾出一个可供自己栖身的空间。侧身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面前不远处那只褐色长方体箱子。
这个被称为电视机的东西,虽然几乎被周围成堆的白色纸张淹没,却仍用封装在其内部名为阴极射线管神奇道具,将一场四百多公里外的直播娱乐节目,转化成放射在屏幕上不断变化闪烁着的彩色画面。
一如诡谲的魔法。
八岁的她清楚地明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魔法”,已经销声匿迹了百余年。尽管它曾在公众视线背后荫蔽整个人类千余个春秋,但如今却好像是被电气取代的蒸汽一样,逐渐被人们遗忘在记忆的角落,无人再度提起。
因为,在这个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里,有着太多的事情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诞生于跨越千禧年的喜悦,里面蕴含着第一次看到公元纪年的首位变为数字“2”的恐惧和期待,自然而然地,世界即将毁灭的各种流言又再一次甚嚣尘上。
但这里面真正有含金量的预言,却寥寥可数。
诚然,“魔法”想要借助恐慌来毁灭“科学”的世界,需要操纵人类认知制造末日的恐慌。但无论是诺查丹玛斯、吉姆·琼斯,又或是利兰·延森、卡克·施拉梅克,自小就对神秘学充满兴趣的她,都无一例外地对于这些门外汉们充满了不屑,并且自信地认为不断前进的时间,终有一日将证明他们沽名钓誉的谎言。
这些人,根本就是不懂魔法的骗子。
“……你可以这么理解,科学是一类可以被普遍接受和使用的低等魔法。在我的理论中,所谓魔法一共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依靠特殊的道具进行魔法的使用和操作,这个行为的产生同施术者本身的能力高低无关,好处是无论是否熟识魔法均可使用,但实际效果可能并没有较高预期;第二种当然就是由施术者本身发起,通过某种途径而使本身获得超越普通人的力量。或许,这个世间还存在有第三种,她们与生俱来便拥有远超乎我们想象的能力……而我们一般称她们为神明或者妖怪。当然关于神明和妖怪的课题,我也仅仅是做了皮毛的研究,目前只有一些蛛丝马迹,还未能有可以公布的成果……”
电视上,正在直播间里侃侃而谈的女学者,名叫冈崎梦美。一头如草莓般鲜艳的红色头发,是那个人最为鲜明的标志。当魔理沙知道这位从大学期间便致力于科学与魔法统一的人,竟然和自己母亲雾雨美知子是同学时,便不止一次以各种名目偷偷地跑到对方的办公室里玩耍。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魔理沙趁着美知子在家收拾准备返乡探亲的行李,自己则一个人熟门熟路地溜到了京都大学的地球学及宇宙物理研究所,不巧却赶上对方正在东京电视台参加节目。
“嗯……妖怪和魔法吗……听上去有些懵懵懂懂的,您能不能给我们举个例子呢?”
三十多岁的女主持人,正留着二十世纪末最为流行的波波头,脸上微微带着掩盖不住的不屑之色,佯装好奇地问道。
“先说第一种,就好像人类可以开着飞机在天空中飞翔。那并不是人类本身可以飞翔,而是人类能够驾驭能使自己飞翔的道具。”
魔理沙感觉自从冈崎梦美将头发染作充满“魔力”的红色后,周围那些对这个醉心魔法的怪胎暗中敬而远之的人,似乎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呃,那不是空气动力学的研究成果吗……”
有些人就是这样,稍微知道几个名词就骄傲自负起来,魔理沙望着主持人被聚光灯照得油光粉面的脸,不由得如是想到。
“你硬要是站在科学侧考虑的话,这样说也没差啦。”
美梦有些尴尬的点点头,紧接着,直播间里便爆发出一阵哂笑。
“那,第二种呢?” 主持人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忍住了笑意,抿着嘴问道。
“嗯……比较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是体育运动员了吧。”冈崎梦美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颚,沉吟了一段时间才措辞出人们相对能够接受的说法,“他们通过长久而又痛苦的锻炼使得身体达到了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强度和准度,当然,这距离我们一般意义上的魔法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梦美老师您的意思是,科学家和运动员都是魔法师咯?”
“这完全取决于你们如何认知。也许在魔法的世界看来,依靠理论和实验的我们才是魔法师(Strangers)吧。”
这位醉心于神秘学的科学异类,似乎根本没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弦外之音,依然一本正经地陈述着自己的惊人观点。
“呵啊,冈崎阿姨为啥非要去参加这个活动啊,看上去就像个小丑。”
屋内的燥热和直播现场的尴尬气氛,使得雾雨魔理沙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奇怪的姿势仰着头,扭开了躲藏在沙发背后的摆头落地扇。
“可不是么。”
伴随着在房间内蔓延来开的微微凉风,一句声音并不大的抱怨,从她的身后传来。那里有位端着水果盘的白衣研究员,正在用瘦削的肩膀顶开房门。
“一个深刻,一个便捷,魔法和科学从诞生之日起便开始着永无休止的缠斗。在18世纪后半叶科学最终战胜魔法之后,还从没出现过这么白痴的白痴,而且这白痴还是自愿当的白痴。”
没等魔理沙说些什么,那位二十岁出头的女性便一股脑地发起牢骚来,似乎她也有些不明白冈崎梦美为什么要给这些执迷不悟的人们,传授那一直被刻意蒙蔽的真理。
“北白河阿姨,”魔理沙起身接过对方手里似乎有点摇摇欲坠的盘子,随手就搁在了桌上高高的文件堆之中, “您就没拦着不让她去吗?”
“你也知道的,梦美老师就是这样,一听说有上电视宣传自己‘道义’的机会,肯定拽不回来啦。”北白河理香子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边眼镜,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她常说‘奇迹与魔法都是存在的’。尽管这世间这么多科学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可人们的认知却让他们只肯相信那些愿意相信的东西。”
“就好像是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她耸了耸肩头,一把抄起了那碟里最大的一片西瓜,“我觉得啊,冈崎阿姨要是真能在现场露一手的话,也许那些人就会相信她了。”
“你以为她是你啊?梦美可没有森近魔法家族的血统,别看她这么热衷,其实却只是个连最初等的魔法道具也无法熟练使用的普通人。”
“我还以为大家都会的呢。”
说着,雾雨魔理沙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一枚巴掌大小的圆形罗盘。它的外圈,上雕刻着古老的后弗萨克文,泛着金属镀金而产生的特有光泽
“难道说即便是冈崎阿姨,也无法使得自己的认知转变成魔法吗?”
“你也知道‘认知’乃魔法和科学之根本,当科学用实验的定理破坏了魔法的根基之后,伴随着国民教育和公共集体认知一代代的强化,在越发达的国度里,魔法的力量就越弱。所以,像你这样通过私人家庭英才教育避免遭到科学的‘污染’,而又蕴含魔法血统的人,可以说整个日本岛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怪不得冈崎阿姨总念念叨叨,科学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宗教。”
“可不是么。哦哦,我差点忘了——”理香子说着,从桌上杂乱无章的文件堆中,翻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塑封袋,“喏,这是梦美临行之前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虽然她不让我告诉你详情,但这可的确是她费了不少工夫才弄到的。”
那是二十世纪常见的一种牛皮纸公文袋,除了盘绕在袋口的棉线,时常会使得人抓狂之外,也算是非常方便好用的办公用品。
“哦吼?”
魔理沙身为雾雨株式会社总裁家的大小姐,本应见过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儿,但此刻的她却双眼冒着兴奋的光芒,恭谨地双手接过了这只不足半寸厚的袋子,而后便急不可耐地抽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那是一沓有些破旧的黑白照片,大部分照片的对焦基本上可以用灾难形容,有些甚至因为模糊而无法辨认。
但无论照片以何种角度取景,照片上的主人只有一个:
浅色头发深色瞳孔,佩戴着下半框眼镜,脖子上系有Choker颈圈的中年男人。
“这上面就是我说的那个霖之助叔叔?看上去比想象中年轻啊。”
“年轻?你别看他这样,如果你们的家谱没错的话,他至少应该有一百五十多岁了。幸好相机在十九世纪初叶就已发明了,根据照片上检测出的绯绯色金特异性反应,基本上可以确认就是他本人无误。否则只是依靠魔法记录下来的影像,没这么容易被梦美得到。”理香子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看样子此物的入手也缺不了她的鼎力相助, “同时,据提供照片的妖怪说,霖之助目前多次被观测到在长野县的某处出没,如果我们的判断没错的话,他应该是出于某种目的定居于此。倘若果真如此,那这差不多可以算是最近这半个世纪的绝佳时机,一旦你依靠这些照片找到了他,千万别忘了梦美交代你要办的事情。”
“帮了大忙了,文部科学省相对时空厅的下任厅长果然厉害,绯绯色金的获取确保,就包在我这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名人类魔法师的身上!”
宝丽来的特殊显影技术,使得相片本身就比普通的要厚很多,魔理沙一边费力地在手中翻看着这些由妖怪偷拍魔法师的珍贵相片,一边赞叹道。
“嘘,我就说梦美的保密意识太薄弱。也不能啥事儿都和小孩子说啊。”理香子抿着嘴,对着面前的这位大嘴巴摇了摇头,立起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在正式任命文件下来之前,你可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安啦安啦。在冈崎阿姨主持的可能性空间移动器项目完成前,我会牢牢地闭上嘴巴……”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妙,心里本就藏不住什么事情的魔理沙,这下子更是将自己本来应该并不知情的东西脱口而出。
“……?!你这孩子是从哪儿听说的——你是不是又她灌酒来着?”
一秒,不,仅仅半秒,理香子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缘由。
“多半瓶菊正宗,她就都招了。”
魔理沙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将那些个模糊的面容印在脑海中。她将这些照片小心地收进了星星花纹的纸袋,从沙发上一跃而下。
“美知子可和我说了好几次,再让她抓到你偷拿你爸的钱——”
虽然清酒的价格算不上不菲,但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几千日元而已,对于正雄来说都是小事儿。”尽管母亲严厉的面容早已经深深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但父亲对自己的漠视倒是更让魔理沙伤心,“反正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正眼看我。倒不若有机会让我离他远点儿,他乐得再花个几万日元。”
“是父亲。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你的生父尊重点儿呢。”
由于雾雨和森近家族渊源,雾雨正雄对涉及任何旁门左道的形而上学,都有着从骨子里的厌恶,尤其是这种自小忽然对神秘学产生浓厚兴趣的独女,他有的时候甚至有被世界背叛的感觉。
“本魔法师和那个生物工程科学家势不两立。”
“魔理沙。”
就当雾雨大小姐在沉浸近乎于宣誓主权般地侃侃而谈时,一声断喝从她的背后传来,几乎将她全身的血液凝结。
出现在那里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她们由人类中最温柔最可爱的一类变化而成。却在从自己身体中分离出另一个个体之后,会豹变成了个性和脾气与之前都截然相反的存在。
她们有一个为孩子们最为惧怕的共同名字——母亲。
“妈……”
魔理沙尴尬地笑着。
尽管无法确定夏天的单衣能否起到掩护的作用,她还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将那个纸袋塞进了自己怀里。
“你果然在这里。”
站在门口一步远的雾雨美知子,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白色短袖衬衫是否被挤出了褶皱,面无表情地环抱起了着双臂,一双深灰色的瞳孔从架在鼻翼上的晶片后面,放射出让然不寒而栗的目光,冷冷地望向自己的这个宝贝女儿。
“我……我刚来不久。现在……正准备回去。”
魔理沙望向自己的母亲,齐耳的黑色短发包裹着她瘦削而微微发白的面颊,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在生气,她只得试探性地回答道。
“回去就不必了。车我已经停在外面,咱们现在就动身,顺利的话,你还能赶在工作日回来。”
对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美知子完全不想再费任何口舌,她甚至连进屋的打算都没有,一边说着,一边便转身向着研究所的大门走去。
“但我的行李……”
低头紧紧跟在母亲背后的魔理沙,低声地询问道。
“换洗衣服而已,我替你都拿好了。”直到站在那辆银灰色雷克萨斯LS400的车门前,美知子才微微抬起了自己的手,指了指汽车的后备箱,“上车吧。”
“可是……”
面对打开的车门,仿佛是看见了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魔理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明天一早还有发掘现场要赶,如果忘记什么话,就打电话让——”
“发掘?我们不是回乡看望外婆吗?”
尽管室外夏日炎炎,一股恶寒还是攀上了雾雨魔理沙的背脊,因为她又听见了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字眼。
美知子一愣:“啊对,看望外婆,你外婆……”
魔理沙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闪烁其词地解释,然而那些的字眼却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地流入自己的耳朵,她又开始思考起那个已经困扰了自己许多年的问题:
如果学术考古发掘这么重要的话,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生下自己。
一年365天,有360天都会在外泡在被黄土围绕的发掘场里,甚至魔理沙在三岁的时候才勉强记住了这个时不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女人。
终于慢慢地明白了,这个陪伴在自己身边,还没有佣人时间长的女人,是母亲。
如此费力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就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角色疲累异常,这又是为什么呢。
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将两个完全陌生的个体相连在一起,约定了一种从属的相处方式。
为什么她给了自己生命,但却又对自己漠视异常呢。
为什么她对自己明眼便可看穿的谎言,不发一言呢。
为什么任何工种上岗前都需要考取对应的岗位执照,而父母却没有呢。
“我知道了。”
相对于会对自己大发雷霆的父亲,魔理沙对这个对自己完全就像陌生人一般的家伙,只有着对“母亲”这个职位的敬畏而已。她不再多言,默默地坐上了雷克萨斯的后座。
此时,电视机从对街敞开着的窗飘出了主持人好像是大松一口的结束语:
“非常感谢冈崎梦美教授做客我们的直播间,也感谢电视机前关注我们《直击诺贝尔》特别节目的观众,再见。”
引擎发动。
数个小时前甚至还对这场返乡旅途有些期待的魔理沙,如今只得望着街旁逐渐褪去的景色,无奈地笑笑。
在后视镜望不到的地方,她又再一次拿出了那个信封,小心翼翼从那些照片中,缓缓抻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制地图,在自己膝头摊展开来——
那是满目的绿色。
由树叶与丛林汇聚而成的绿色。
从地图上甚至精确到了1∶1000的级别的比例尺看,这大概是某个地方的局部地图。
在地图中下部似乎隐隐有几缕蕴含着生气的炊烟,距离它不远的地方,缝着一颗标示着宝藏位置的星。
那是,可以逃离这个世界的方向。
待续
【id=63005404】
后注:继承今昔幻想乡系列世界观,车万原设角色出现不多,可以当做全新的故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