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卡萨布兰卡 (2)
夏日的午后。
离开贝尔格莱德去往布加勒斯特的列车里,空空荡荡。
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几个乘客。
如今这种慢速列车,在逐渐遍布欧洲之星的这片大陆上,愈来愈显得竞争乏力。
“再过阵子就要停开了吧。”戴着顶黑色爵士帽的她,心里仍然在为自己刚刚掏出的数十欧元而惋惜,不由得手撑着窗台嘟嘴道,“不仅速度这么慢,而且还贵得要死啊……”
“那你也得为那些没有铺设高速列车的国家想想啊。”尽管她的抱怨声并不是很大,但坐在她身边的一位金发女士,还是略作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博士都要毕业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还不是你说,要来一趟巡游欧洲的毕业旅行嘛。”裹挟着闷热空气的风,从车窗的缝隙溜进,几乎让这节车厢的温度上升到令她难以忍受的地步,“要是坐飞机的话,咱们或许还有富裕的时间赶回去再整理一下答辩材料呢。”
“啈?”
一声冷哼,令她下意识地浑身发颤。
“……?”
她面带惧色地向着身边望去,看到的是一张愠怒的脸。
“都说了要开开心心旅行,”金发的女士抿着嘴,摇了摇手指,“莫谈学术。”
“不就是相对性心理学的论文被拒了吗,改改再投呗,如今你也算是圈内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名女子却悄然坐在了对面的位置。
对方的身形高挑而瘦削,周身还笼罩着一股淡淡的花草香味,但面容却被隐藏在那柄粉色阳伞的阴影之下,根本看不清楚。
前凸后翘,大概是个美人吧。
她一边和身边的旅伴闲聊着,一边用仅剩的余力思考着刚刚那些和自己并无关系的事情。
忽而,她发现那个奇怪的女子随身带着一只皮箱,而且还将它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有时还会温柔地对箱子说着些什么。
这个似曾相识的光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京极夏彦笔下的类似故事。
搞什么,那里面不会也装着人偶吧?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大小适中的箱子,心中小声嘟囔着。
“请问您也是去往罗马尼亚的吗?能在这里偶遇,即是缘分呢。”没想到,她身边的这位旅伴却并没有任何的戒备心,反而是微笑着对那个奇怪的家伙伸出了手,“我叫玛艾露贝莉·赫恩,她是——”
“——宇佐见莲子。”既然梅莉都做了自我介绍,尽管她并不愿意,但碍于情面还是不得不向着对方挤出一个营业式的微笑,“幸会。”
“很高兴认识两位,”或许受了梅莉的情绪感染,她感觉对方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笑容,“我只是个环游欧洲的普通人偶师,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
从信息对等交流的角度上来说,对方却没有她所预料的那般坦诚。
“人偶师?那您一定随身携带着人偶咯,不介意的话,能让我欣赏一下吗?”
而梅莉,就像是没察觉到对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似的,反倒是对那个人的职业产生了浓厚兴趣。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新奇事物的人呢……”
她本想稍微澄清一下梅莉这种自来熟的特性,但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对方却意外地点头表示了应允。
“没事儿的,我正好也有事想请教二位。”
那个女人说着,便掀开了盖子,展示了箱子的内部。
“……?!”
里面出乎意料的内容物,几乎令她忘记了如何呼吸。
“……难道说,”对欧洲历史也颇有研究的梅莉,在按着下巴端详了一阵后,忽然明白了对方这趟旅行的目的,“您是在找那位……”
“嗯……”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家伙究竟在认同什么呢,她反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在我的了解中,他并未有离开瓦拉几亚的记录,但……需要破除认知结界才能发现他的居所。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需要,我可以免费提供你我所设计的最新型‘结界探查器’,只要能反馈给我一些数据就可……”
“多谢好意,只要他没有离开就好。”女人似乎已经得到了她想要问询的全部信息,拎着箱子在仍徐徐前行的车厢之中站起身来,“还请二位不要对他人诉说此事……”
一语言罢。
一阵毫无来由的暖风骤然将车窗边的蓝色窗帘微微扬起,恰到好处地将她的视线遮蔽。她只来得及感觉到自己面前浓郁的香气忽而消散,上一秒还坐在那里的女子,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梅莉,你看到了吧,那个人刷的一下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面前发生的事情,“怪不得,你要主动对她搭话,原来她是妖怪啊?!”
“嗯,没错,妖怪哦,这一点在她刚出现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话说,你没看见她身上的境界吗?”
“……境界?”
“……她的境界,不属于咱们(人类)这边,似乎也不属于另外(非人)一边。”
本应不该如此轻松地放妖怪异类从面前溜走的梅莉,此时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愁容。
夜晚。
布拉索夫近郊。
一栋破旧的木屋,毗邻着绿油油的农田,就这样突兀地坐落在车声隆隆的公路旁,泾渭分明得如同工业和农业的界线。
屋内,摆放残羹冷炙的长条形木桌上,立着一座破旧的烛台,那上面三两只快要燃尽的蜡烛勉勉强强将这间并不大的屋子照亮。
“希望这些粗茶淡饭能合你的口味。”
看样子已经享用完晚餐的老农夫,绅士地放下银质的餐具,眼神如狐般望着那个坐在木桌另一端的人,因为就算置身于室内,对方仍然不肯收起那柄分外扎眼的粉色阳伞。
“您不必担心,我也一直想尝尝这里的菜色……”
对方微微颔首,平静的话语从阳伞的边沿缓缓流出,目光却低垂地落在自己膝上的一只褐色皮箱。
那里面装着什么呢,或许是壶或者花瓶之类的吧。
老农夫如此猜测着。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尽管他已经满头银发,但从笔直的背脊和红润的面色上看,都未见丝毫衰老的痕迹,“像你这样突然登门的家伙,百年间都不曾见过了。”
“听说这里曾经盛行过‘炼金术’?”
听上去,对方并没有兴趣回答他的提问。
“那不过是近代科学的萌芽而已。”他似乎有些年头没再听过那个熟悉的字眼儿,不由得有些不屑地耸了耸肩膀,“如今人们称它为什么来着……对了,‘化学’。”
“看来,您对此还颇有微词。”
对方不动声色地表示着认同的态度,仿佛深知如何才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一样。
“何止微词。”虽说他也已经看透了对方在套自己话的企图,但却仍然按耐不住一肚子的牢骚,“就是那帮一口否认炼金术存在的家伙,却在最近的半个世纪内,差点连近代科学的基础为何都弄不清楚了,真可笑。”
“人类的‘认知’(信仰)总是在变化的。现在被奉为圭臬的‘量子论’(神明)或许再过段时间,也将重蹈被推翻的覆辙……”
“啈,这么说你也相信神明和妖怪了?”
即便对方的话字字说进自己的心里,他却仍然没有放松对面前这个家伙的警惕。
“人们连它们的有无都没有搞清,还总自以为是地急着去否定这些。”
对方虽然没有正面肯定他的话,但可以从那字里行间推断出不可置否的意味。
“哦?”
他感觉有些意外,在如今这个人们被科学思想充斥头脑的当下,竟然还会有人说着这听上去一如天方夜谭的话。
“比如,黑色教堂,这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最大的天主教堂,其实在数百年前,就曾是吸血鬼斯卡蕾特姐妹的居所吧。”
对方回答得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没有,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那对姐妹,早在十七世纪末期就已从这片大陆上的历史记载中消失了,没想到你竟然还会知道那个名字。”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醒悟过来,对方其实和自己一样,都并非人类。
“因为,”对方在阳伞的阴影下不易察觉地笑笑,然后俯身将脚边的那只手提箱立到了桌上的杯盘之中,“我是从她这里听来的——”
随着两根手指娴熟拨开那摩擦得发亮的铜扣,皮箱的盖子轰然而开,瞬息之间将内容物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那是一具只剩上半部分躯干的女孩尸体。
不对,应该说那是半只栩栩如生的人偶才对。
因为尽管那具微阖双目的“尸体”面无血色,但从肢体断面中流出的,却并不是血液,而是花瓣。
那金黄色的花瓣,就好像是……
“向日葵?”
这平淡无奇到乡间随处可见的植物,却令他的嘴唇不由得抽动起来。
“但愿您现在还能记得我的样子……”说着,那顶阳伞被对方缓缓收起,盖覆其下的翡翠色短发也顺势被吐露了出来,“布莱克·史密斯先生。”
“是你……?!”尽管过了数百年,但他却从未忘记这个将自己女儿掳去的妖怪,“那这是……?!”
“嗯。”眼见得对方目光落在箱中的人偶上,她抿着嘴点了点头,“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是‘她’的一部分。”
“果不其然,我听闻近些年忽然冒出了一个频繁出没在欧洲各处的人偶师,想必就是你吧。”像老布莱克这种活了上百年的存在,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信息网,虽然他已经足不出户多年,但整个欧洲魔法界的丝毫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你是想要索取人偶的自立之法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愿意施以援手的话。”她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头,将自己游历欧洲遍访各处魔法师,却到处碰壁的过程一笔带过,“我已不作第二人想。”
“只有神明和妖怪会从人们的信仰中‘凭空’诞生,”老布莱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为了想要将自己的妻子复生,曾浸淫炼成术式多年,深知想要实现这个目的究竟有多困难,“很遗憾。这世间没有所谓‘起死回生’之法,因为,那无异于创造神明或是妖兽,是只有上帝才办得到的事情。”
“上帝(神)不也是人创造的吗。”
她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本以为对方会说一些让自己豁然开朗的话,没想却还是一如其他炼金术士般的陈词滥调。
“……”
布莱克眼帘低垂,默而不言。
“打扰了。多谢您的款待。”
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收拾起箱子起身离座。
既然身为炼金术巨擘的对方,也没有任何独到的见解,那她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久留下去。
“很抱歉,即便你的‘花镜之形’,也是人类穷极一生都不可能完成的作品……”
布莱克没有起身挽留她的意思,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幽幽地吐出一语。
“那不是作品,而是爱人。”
她在阳伞下撇了撇嘴,有些不悦地纠正道。
“‘她’过得幸福吗?”
布莱克没有在意对方那不快的态度,而继续追问道。
“我想是的。”
就算布莱克不肯相信,但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迟疑,坚定得仿佛这个问题没有第二个答案。
“……那就好……”
那是这个没有尽到父亲职责的老人,所发出的一声长叹。
“只可惜,我没能给她更多的幸福。”
她伸手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走进夏夜,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略显落寞的背影。
“或许,只有‘爱’才能起到同信仰一般的效果。”
他低头望着那株忽然出现在自己手心里的卡萨布兰卡,故意提高了嗓音对着那扇徐徐闭合的门扉说道。
晨间的冷风,从床边半开着的窗缝,钻进她的被窝里。
一个冷战,几乎驱走了她还想要再温存一会儿的所有睡意。
她望了望墙上的时钟,到那趟去往滑铁卢的列车发车,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她抓着粉色睡帽下乱糟糟的头发,揉揉惺忪的睡眼,在夏日的早晨只穿一件睡衣光脚走进了这间乡间旅店的卫浴室。
这是一间由农房改装而成的破旧旅馆,之所以她会选择这里除了价钱低廉之外,也更是因为窗外能看到一片黄绿色的向日葵田。
就像是自己在遥远东方之地所拥有的那一片一样。
“笃笃——”
冰凉的水被她用手撩在自己精致如画的脸上,一股刺骨的寒气让她几乎产生了有人在敲打她屋门的错觉。
“是风吧。”
她撇了撇嘴,知道自己不可能会有登门拜访的客人。
“笃笃——”
风裹挟着空气,撞击出好像有人在锲而不舍敲门的响声。
“这破玩意儿,是不是该让他们换个新的了。”
起床气未散的她,皱着眉头对着那呼扇作响的门板,低骂了一句,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完成着梳洗的动作。
“笃笃——”
那声音,就好像是恶作剧的孩子,在用石块投掷着木门。
“难道是房间服务吗,来得也太早了吧。”
她有些气愤地眯起眼睛,赤着脚走到门边,一只手拎起伞篓中的粉色阳伞,另一只手迅疾地将木门打开——
恼人的敲门声骤然停滞,但门外却没有半个人影。
“莫名其妙。”
沐浴在冷风之中的她,一头雾水地耸了耸肩,不由得裹紧了盖覆在自己皮肤上的粉色睡袍,踮着有些发麻的脚尖,准备转身回去。
但,就在她将头扭转过头来的瞬间,余光瞄到在这片花田中,好像出现了某些异样。
她眨了眨眼睛,以确认自己并没看错——
在自己门前不远处,的确出现了一株,并没有面向太阳,而是正凝视着自己房屋的向日葵。
“那是……”
她的心中不由得一动。就在她刚想要迈步而出,近距离观察一下的时候,虚空中忽然遽然升起一股轻风。
它与之前夏日的晨风不同,暖暖的,就好像是谁炽热的肌肤。
“那是一座为花所映出的坟冢……”
紧接着,她便感觉有什么人如兰的气息撩上了自己的耳廓,痒痒的。
“……?!”
她循声侧过头来,却发现从自己的脑后,忽而伸出一双温热的手,将她的双目轻轻地盖住。
“猜猜,我是谁?”
那是她无法忘却的熟悉声音。
“爱丽丝咯。”
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就耸了耸肩膀答道。
“是哪个爱丽丝呢?”
对方问。
“是属于‘幽香’的那个‘爱丽丝’吧。”
她就这样呆立在原地,任凭自己的视野被一片黑暗笼罩,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看清自己内心的那团光。
屋中,温热的阳光,静静地落在那个不知被谁打开皮箱的内部——
那里面,本应存在的事物,却不见了踪影。
三月初三。
初春的末尾。
清澈微凉的溪水早已消融掉冰凌,化作茂密丛林中的九天瀑布,翻滚着白色的水花,仿佛携带着天籁般,从妖怪之山的顶端落入凡尘。
本为融雪的溪水,其中含有丰富的氧气和微生物,这使得徜徉在玄武之泽中的鱼虾,也甘愿跟随着它们,环抱着为妖怪天狗和神明们所恩泽的山峦,盘旋而下。
在山的半山腰,由花雨纷洒的树林掩映之后,隐约可见一个依靠坚实山体而建的人造石窟,洞口附近满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果蔬贡品,俨然一如洞天福地般被人们信仰着。
因为,这是片被传说祝福了的地方。
“传说”是人类最为恶毒的魔法,它在无形中操纵着名为“信仰”的力量,甚至可以轻易地抹消或者创生妖怪与神明。
对此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洞穴拥有者,此时正身着红色的衣衫,从阒暗的洞穴深处,迎着春日的阳光缓缓走出,开始完成自己风雨无阻的日常活动。
她在林间沿着溪水,慢慢地低头跋涉,时而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自己褐色靴子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时而又快步行走,不停地左右张望嗅,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啪——”
在溪流的对岸,一双稚嫩的手掌,忽而虔诚地相合。
“啪——”
掌心相对。
轻轻拍击。
往复两次。
“愿逝水东流,厄运毋返!”
一个身着粉色浴衣的女孩紧闭着双目,低头躬身在这条溪水旁,轻声呢喃着祈福的话语。
“拜托您了。”
她不由得循声向着对岸望去,却赫然发现在那只顺水漂流的精致木人偶上,盘绕着一小团目光可及的黑色厄运。
此时,一个慈祥的老妇人正按着女孩的肩膀站在对方的背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她抿着嘴对着对方无言地微微颔首,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样也还以微笑。
“奶奶,您当年许下的心愿实现了吗?”
祈愿完毕的孙女抬头问道,老人目光流连地望着那片她衣袂消失的树林,备感欣慰温柔回答道:
“也许……就快要实现了……咱们下山吧,人里的祭典就要开始了呢。”
她顺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一如往常地来到人间之里的入口。甫一接近,她顿时感觉自己被鼎沸嘈杂的人声团团包裹,呼喊声嬉闹声叫卖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甚至有些令人透不过气。
一群围拢在人偶商店旁边玩耍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纷纷停下正和伙伴们进行的游戏,恭敬地对着她微笑施礼:
“早上好,梅蒂欣大人。”
“嗯,早上好。小鬼们,玩耍可以,但别调皮哦。”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孩子们身后那间足有七层的自助人偶贩卖柜上。那里的最上层,摆着一只绿发红衣的键山雏人偶。身着华丽和服它盘腿而坐,置于双膝上的双手手心里,正握着一条鲜亮如初的红色丝带。
“知道啦,我们会好好注意,不会弄伤‘非卖品’的啦。”
在得到孩子们的承诺后,她满意地笑笑,径直穿过贴着纸符的牌楼,来到四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的人里长街上。
此时,尽管桃花酒和菱饼甜腻的味道弥散在空中还未散去,但在街道中左右穿行的她,却绕进了街角的一家布铺。
由于门可罗雀而百无聊赖的店主,正和一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子在门口的阳光里下着将棋。满头白发、眉头紧锁的他,此时正捏着下巴苦苦思索着,尽管注意到了有顾客登门,却全然没有招呼意思,头也不抬地说道:
“欢迎光临。需要什么自己挑吧,或者等我走完这步棋。”
听到对方如此怠慢,她也并没有生气,相反还微笑着走到棋盘的旁边,俯身用手点了点店主面前的一枚金将。
“妙招啊……”皱眉思忖着的店主,眼睛忽然放射出兴奋的光芒,他一把捏起那枚棋子,猛地向下一落,如同孩子般放肆地大笑着,“哈哈哈,王手!投降吧!”
“……!!”
“这局是我赢啦,这下终于扳回一城!”就在他沉浸在将死对方的喜悦中,不禁站起身来挥舞双臂的时候,正巧和站在一边的她四目相对,“啊——?!原来是梅蒂欣大人……刚才多有怠慢……”
“没事儿。”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对着年逾不惑的店主伸出两根手指,“还是老样子。我想要些零碎的布匹和红色的线。”
“好,我就知道您会来,昨天就提前把您的份儿准备好了。请在门口稍待片刻。”店主一边不好意思地对着她报以歉意的微笑,一边掀起柜台后面的青布帘,埋头翻找起来,“诶,我记得就放在这块儿来着的啊?”
“爷爷,”坐在棋盘旁边的小男孩气哼哼地抱着双臂,对着柜台后面的店主不满地抱怨着,“你这局有梅蒂欣大人帮忙,耍赖皮啦。”
“……他今天又输了多少盘?”梅蒂欣用手遮着嘴,蹲在小男孩的身边,偷偷地低声问道。
“大概十比一吧。”尽管小男孩尝试一根根扳着指头算着,但却似乎也记不得具体的数量,“爷爷的水平太差了,感觉好无聊哦……”
“呐,你知道为什么他输了这么多局也不气馁吗?”梅蒂欣抚着小男孩的肩膀,对着仍然在成堆货物中不断翻找的店主背影,温柔地轻语道,“只是因为和‘你’下将棋很有趣而已。那是一种无关胜负的‘快乐’哦……”
“啊,久等了,真不好意思……这是您要的东西。”没等小男孩回答,满头大汗的店主便抱着一袋各色的碎布走了出来,同时拒绝了她想要支付费用的举动,“这些都是店里卖剩下的边角料,尽管拿去用吧。”
“感谢您的慷慨,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深深鞠躬,一边充满感激地双手接过店主送给自己的碎布,一边还不忘对着那个小男孩眨了眨眼。
“爷爷,我们再来一局吧,这次您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咯。”
“来就来啊,别嚣张,我没有别人的帮助一样可以赢你!”
她微闭着双目,欣慰地听着身后传来的愉快笑声,转身快步离去。
“啊,是阿柔(あじゅう)大人!稗田阿柔大人来了!”
她还没走出两步,不知道在街道上的人群中是谁爆发出了第一声喊叫,上一刻还如一盘散沙般的人群,忽而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般,整齐地分列在了两旁商铺的阴影中,齐齐跪伏。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身穿着稗田家特有款式和服,被随从们簇拥在正中的车辇上,慢悠悠地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之中缓缓而过。
“代厄神大人,请您留步。”
刚刚从旁侧小道步行而出的她,略显尴尬地站在人群后面。就在她考虑是不是应该就此走开的时候,对方却先一步出言叫住了自己。
“阿柔。”她只好对着第十代稗田家主,露出了一个局促的营业式微笑,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但她仍然还是不善于和这种人类打交道,“早上好。”
“别这么急着回去吧,今晚的春祭我安排了精彩舞狮,还有纸罩烛灯等活动,”完整继承了上一代记忆的稗田阿柔,心里非常清楚自己面对的人偶妖怪,在自己转生之前曾经是何种凶戾的存在,但他仍然露出了一个温柔谦和笑容,“您不留下看吗……”
“多谢你的好意。”梅蒂欣轻轻拍了拍自己怀中抱着的一团碎布,婉拒了对方的邀请,“可我还得回去给雏缝制人偶呢……实在抱歉。”
“……呃,”阿柔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神色,“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您还在坚持着……”
“直到她回来,我都不会停止的。”
一语言罢。
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人里入口的方向走去,将呆坐在车辇上的稗田阿柔,不屑地留在了原地。
“如今,我们已经醒悟到自己曾经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但愿……”
身后,稗田家主似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但她却没有心情再细听,就这样背对着对方,高高地挥了挥手,作为礼节性的回答。
系在她手腕上的一只菱形的黑白色铃铛,无声的左右一摆。
回到那个熟悉洞穴的她,开始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学着那个人的模样,一刀刀地雕刻着人偶的面容。
每当在制作雏人偶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笨拙却又坚强的身影。那个曾经将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的脆弱妖怪,尽管数次被人类利用、伤害和背叛,但却仍然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来拯救这种自私到极点的生物。
可谁来拯救她的她呢。
尽管她明白,妖怪那长久到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最适合用来思考和等待。但等待的时光,总是显得那么漫长,漫长到令人绝望。
其实,她本不擅长等待,但是键山雏曾亲口和自己约好,一定会回来。而她能回来的地方,除此之外也别无他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那五颜六色的破碎布片,也慢慢地在她的手中,变成一件件华丽的人偶服饰。
“叮——”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好似听到了一声悠长而又缥缈的轻吟。
虽然时隔多年,但她却从没忘记这种声音。
她甚至都来不及将脚边的布料收拾停当,便急忙忙地站起身来,一路循着铃声的指引,来到了人里外围的那个摆放着人偶的自助商店旁边。
她惊讶地发现,那个一直摆放在最上层的“非卖品”,此时竟然和那条红色的丝带一起,消失不见了。
“是谁在和我恶作剧……?”
如是想着的她,赫然回头。
“嘭——啪——”
在她的头顶,祭典的斑斓烟花正徐徐地飞入天穹,于夜空下绽放开一朵朵幸福和喜悦的花。
“欢迎回来。”
她本来为不满和牢骚所写满的脸上,忽然也绽放开了幸福的花火。
人使神“存在”,神便令人“活着”;
人使妖“死去”,妖便令人“毁灭”。
如果“信仰”真的能创生神明和妖怪,那么“爱”或许也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