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飘雨

逆光飘雨,简称逆雨。
“这不是诗人的时代,而是戏子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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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幻想乡《厄·梦》#18 -花火-(中)

#18 梦之黑魔术(6)-花火-(中)

今昔幻想乡篇章目录

        (接上)

        翌日清晨。

  她早早地就来到了上川神社,将自己节省下来的两枚零花钱虔诚地投入了空空如也的赛钱箱中。

  “叮——”

  “叮——”

  悠长缥缈的轻吟,因手掌的交击而有节奏地响了两次,她闭目低头默念着希望帮助父母排解忧愁的愿望。

  “不灵也不退钱哦。”

  森雪的话语适时地出现在她的身后,她循声回头望,却发现背着双手站在那里的对方,身上的穿着已经和昨日相比大为不同。

  “哇,叔叔终于开窍啦!”

  本来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裸露双肩已经披上了白色的外氅,就连以前的红色膝上巫女裙也变成了同款直达脚踝的长裙。虽然此刻的森雪,浑身上下除了脸和双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裸露的皮肤了,但却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违和感。

  “嘛,还好啦。”森雪就这样屈膝背靠着赛钱箱,拉着她的手在神社的参道之上坐了下来,“啊,对了。你听说了吗,最近几天周围的村子里好像来了很多武士哦,大家都说他们是朝廷派来进行秘密活动的。”

  “嗯,花火家也来一个,好凶好凶的。”她捡起身边地上散落的破碎石子,向着神社鸟居的方向用力地抛去,矿物化成的坚硬之物在空中翻滚了几个跟头,便于视线中消失在了长长的石阶那头,“花火也刚想说这件事来着呢。”

  “哦?”随着眉毛明显地向上一挑,森雪的整个身子都不由得坐直了起来,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咯。花火是昨天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的。他大概有这——么高,身上是亮亮的白色盔甲,”显然她也看出了对方并不是很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一边手中不住地比划着,一边兴奋地形容道,“妈妈说他就是那个叫做什么‘武士’的军人来着。”

  “很高……白色的盔甲……”

  森雪并没有对她绘声绘色的叙述给予应有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重复着那话语中的几个词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而且哦,而且哦,他的白色盔甲上还画这个奇怪的符号呐……”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森雪对自己所见的武士究竟如何表现得兴味索然,就好像是孩子不住地炫耀着自己新奇的玩具般,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画着奇怪的符号……?”

  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消息,森雪急忙出言打断了她的话,然而等待自己的却是对方略显调皮的表情。

  “诶嘿嘿,想知道吗,本来刚才都不怎么理花火的哦?”

  “呃……”直到这时,森雪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但由于一时间爆棚的好奇心作祟却也无可奈何,“哎呀真是的,快说快说啦。”

  “那是一个由五根双排红色线条交错画成的符号,好像是星星般的五个角……”尽管母亲说以后看到同样的纹印一定要远远躲开,但她却非常想知道那母亲并未对自己述说的原因,“——森雪你听说过那个吗?”

  “如果你说的没错的话……虽然不太可能,”就好像知道了戏法的谜底一样,森雪方才脸上分外好奇的神色已经渐渐消失不见,语气也变得平缓了起来,“但我觉得那应该是为大阴阳师家族安倍氏所有的‘晴明桔梗纹’……”

  “安倍……大什么师?”

  如果要是和钵植盆栽相关的术语,她也许还会有些印象,但像是这种并未涉足过的名词,对于她来说基本上就是外语。

  “大、阴、阳、师。”森雪拖着长音,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这个词组,同时也想不通为什么对方竟然从未听过这个家喻户晓的著名家族,“——说的就是安倍晴明公和他的后人啦,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嗯……”她随着父母搬到这个略有些闭塞的山村来的时候,也不过刚逾总角之年而已,就算是曾听过晴明公的大名,想必也不太可能记得清楚,“安倍晴明这个名字花火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很有名吗?”

  “当然有名啦,而且还是非常有名哦。相传啊,他是一条天皇陛下时期最为厉害的阴阳师,拥有无匹的法力,一生降妖无数,而且还曾以一己之力挫败妄图谋害藤原道长的道摩法师,最终将其驱逐并永远封印在播磨。”

  森雪虽然并不相信神明,但却由于对阴阳道术的喜爱而异常敬仰安倍一族,所以说起他们故事来,便好似如数家珍一般地绘声绘色。

  “哇塞,好厉害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兴奋异常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森雪,尽管她未曾见过阴阳师真正的样子,但脑中却通过森雪的描述将它们同神社的宫司联系了起来,“他们的法术难道比义昭叔叔还厉害吗?”

  “当然咯,上川结界术在他的面前不过就是腐草之光,怎么能和当空的明月相比呢。”身为巫女的森雪,本身也掌握着上川神社所一脉相传的独特结界术,但这同那些著名的大阴阳师相比,其间的差距就算用天壤之别来形容都会略显自傲,“而且啊,在他死后不久,其孙安倍泰成还在那须野成功降伏蛊惑鸟羽天皇的妖狐玉藻前。尽管泰成的阴阳术的修行远不能及晴明公之万一,却还是将那拥有可匹敌数万军队力量的可怕妖兽,镇化为杀生石。这样想来,晴明公的实力就更为深不可测了。”

  “那他们一定都是大官咯?”

  她的父亲之前在京都任职时也曾经是非常风光,凭借的仅仅就是那为机要大臣所喜爱的盆栽技艺而已。在她幼年的记忆之中,家里每天总是会有一些不认识的人登门拜见,或是送礼或是邀宴。她那时的愿望,就是当上和父亲一样杰出的钵植师傅,然后将整个京都的玩具都买下来。

  “没错,安倍家都是终身担任阴阳寮的长官寮头一职。目前在职的是承袭安倍之姓氏的第五代孙安倍泰亲。”森雪还是免不了有些喜欢八卦的,说着说着里面便混入了很多的民间猜测,尽管其中不乏无稽之谈,但却在解释逻辑关系上不能说完全没有一丝道理,“据说安倍晴明其实并无任何子嗣,如今这些仍然活跃在世间的所谓‘安倍家后人’均是他的‘式神’,只是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执行着主人留下的某项任务而已……”

  “‘式神’?”

  她觉得自己的脑筋似乎有些不够用了,不过才过了几分钟而已,那不断扑面而来的陌生词汇,几乎快将她带入那个绚烂而又神秘的阴阳师世界。

  “‘式神’就是为阴阳师所役使的灵体,换句话说与操偶术使用的‘人偶’大体上很类似。所不同的是‘式神’除去极少部分例外——比如探查用式神‘御使纸鸢’等等——基本上都是活着的物体。它们通过‘刻印’或者‘契约’与阴阳师确立至死不改的关系。二者亦战友亦亲人亦师徒亦主仆,彼此之间互相无条件信任。同时,能变成式神的存在也是多种多样,飞鸟池鱼、人类妖兽、均可成式。用途自然也是五花八门,比如什么侦查、守卫、保护、寻宝、暗杀等等。不过它们的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除了自己本身的天赋之外,也与阴阳师本身灵力大小密不可分……”

  “那他们在自己的主人死后岂不是很可怜,”如果和自己非常亲近的人不幸死掉,她觉得自己也一定会非常难过的,“会不会就伤心得干不了活儿了……”

  “花火好聪明,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尽管森雪明白她说的和自己所理解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但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站起坐得有些乏累的身体,双手在背后紧紧绷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般来说,在阴阳师死后,式神的‘契约’如果不能由子嗣继承的话,便会自动解除。不过像安倍晴明这种境界的阴阳师,会有在死后依然遵照之前任务而自由行动的式神存在,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好奇怪……”她忽然又再次想起了那个,从今早开始便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不协调感,“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森雪的脸色有些微微变化,她用警惕地目光扫过三面环抱着神社的树林,可它们只是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支棱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干,冷眼看去并无任何异常,“……觉得不舒服吗?”

  “不是的……是……”

  她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帮助她有效地进行思考——

  “叮——”

  一声悠长缥缈的轻吟,忽而从自己的手腕发出,这声并不大的响动,但却敲开了一直阻塞她思路的坚冰。

  “……啊——花火知道了!”那一直在自己嘴边徘徊却未曾出口的答案,就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是铃铛的声音!”

  “……铃、铃铛……?”

  森雪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对方电波的频率。

  “对啊,就是花火送你的铃铛嘛。”她的表情就仿佛是解开了缠绕不清的绳结一样清爽,一种拨云见日的兴奋喜悦显露在脸上,“花火刚才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听到它的声音呢。”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森雪动作夸张地用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然后对她解释道,“父亲说我戴着铃铛行动恐怕会惊扰神明,我便只好用盒子将它收起来了。虽然不能随身携带,但我会一直珍惜的。”

  “不能随身带着啊……觉得有点可怜呢……不过呢,叔叔已经开始允许你穿暖和的衣服了,估计之后的他会逐渐变得开明起来吧。”她的双脚一用力也从地上跳了起来,蹦蹦跶跶地来到沐浴昂着头阳光的森雪身边,“对啦,你刚才四下警惕地看,是以为花火要说什么呀?”

  “呃……我还以为是什么鬼怪,比如……”毫无准备的森雪被她突然一问,稍微有些狼狈,不过在调皮地用手指对着她的眉间一点后,便替换上了一种讲述夏日怪谈的口气,“比如‘大钟婆之火’什么的。”

  “那……”与有形的野兽相比,她其实非常害怕这些虚无缥缈的鬼怪,但却又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那是什么啊……”

  “那是说啊,在古时远江国住着一户非常非常富有的大钟一族。握有巨大财富的他们,同时拥有着控制整个地域的权利。那个时候人们生活还是非常困难的,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勉强生活下去,但他们却只是在嘴上说说要帮助他人,从未真正实现过自己的诺言。后来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一场奇怪的瘟疫开始在他们的国家里蔓延流行。”

  “瘟疫?”她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名词。

  “就是一种传染病啦——别打断我嘛……”

  正说在兴头上的森雪,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撅着嘴佯怒地对着忽然插嘴的她挥了挥手。

  “咳咳,为什么说是个奇怪的瘟疫呢?那是因为啊,除了大钟族的亲属之外,其他的国人几乎从不会感染这种疫病。这个被很多人看做仿佛神明责罚一般的病症,渐渐地将大钟族的人逐个儿地吞噬掉,尽管他们拥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财富,但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论是医药或是巫术都无力阻止。最后啊,整个儿大钟家族,就只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婆,在看守着这片偌大的家业。她呢,非常想要将大钟家传承下去不至于灭亡,却找遍全国也没人敢继承这个几乎遭受了诅咒般的厄运家族……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一个大雨纷飞的晚上,那个无人照看的染病老婆婆也孤独地死去了,整个儿大钟家的房宅田地竟也齐齐着起火来,在无人收割的枯萎庄稼和美丽漂亮的房子都大雨中疯狂地噼啪燃烧着,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人类的哭号声……

  “转天人们一看啊,大钟家所有的土地和财宝都在那雨天夜晚的大火中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么一户姓大钟的人家一样。因为惧怕不详的厄运,人们期初还不敢涉足那些土地。在过了一些年之后,由于田地紧张的原因便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在远江国君的主持下,大家便将曾经为大钟家所有的土地平分掉了。

  “就在,平分仪式完成的那天晚上,竟然又下起了和那天非常相似的瓢泼大雨。甚至有人看到了化作青色火焰的老婆婆不住地在那些土地上往复徘徊,嘴中不停地唱着‘这块是我家的田,那块也是我家的田’,最后消失在宝珠寺的墓地中。

  “而且更灵异的是啊,如果你对它说‘大钟,离远点,离远点’,她就会慢慢地靠近你;若是说‘大钟,离近点,离近点’,它就会渐渐飘远。而现在啊……那个老婆婆——就在你的后面!”

  森雪说着说着语速渐渐加快,然后面带惊恐地向着对方的身后一指。

  “咿呀!有妖怪啊!”并不知道这是捉弄戏法的她,感觉浑身的汗毛都树立了起来,后脖颈一个劲儿地发麻,甚至连头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便用尽全身的力气蹿到了森雪怀中,哆哆嗦嗦地将对方紧紧拥抱,“救、救命啊!不、不要吃我……呜呜……”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啦……”森雪用手轻轻地抚摸拍打着对方的背脊,温柔地道歉道,“其实刚才逗你玩儿来着,鬼怪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有嘛。”

  “是……是这样吗?”

  她怯生生地回问着,但却依然不敢回头确认。

  “嗯嗯。你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哦。”

  森雪用力点了点头,身形都被带得微微晃动起来。

  “……森雪好过分啦,花火刚刚真的好害怕啊……”

  她在森雪的怀里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略带哭腔仰望着自己的巫女朋友。

  “好啦好啦,危险解除了,能不能不要这样用力……”森雪说着,抬起巴指了指对方势如铁钳死死夹着自己胳膊的手臂,同时脸上出了“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你弄疼我了。”

  “对、对不起……”她这才发现森雪密密麻麻布满汗珠的额头,连忙低头道歉,慌慌张张地将对方放开,关切地询问道,“你还好吧……?”

  “没关系的……”森雪嘴唇微微发白地用手按着自己一侧的手肘,强装微笑地摆摆手,“据说只有当人死去时抱有非常强烈的怨念,才有可能会变成妖怪之类的东西啦。不过是不是真的,就有待考证了——”

  “啊……”

  就在这时,忽然有几滴微凉的液体从天空坠落到她的脸颊之上。

  水花微微绽开,是雨。

  秋冬交际的天气实在令人捉迷不透,不久之前头顶还阳光明媚的,如今却已经隐隐有阴云密布的趋势。

  “……瞧这天气,估计再过阵子就要变成大雨了哦。”森雪摊开双手,一边耸肩,一边试探着雨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呜呜,都怪森雪讲什么大钟婆之火嘛,”她出神地看着这诡异的天气,又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听那个故事,心中不觉有些打鼓,“这回真的下起雨来了……”

  “时间还早,趁着目前雨还不大……”森雪跟着她肩并肩地走过长长的参道,来到下坡的石段终点旁边站定,“别让伯母担心你了。”

  “嗯,那花火告辞了哦。”

  她迈出一步,踏在湿滑的石阶上,侧身对着森雪挥手道别。

  “我本来是打算送你的,”森雪说着,脸上露出关切和不舍的表情,“可是……”

  “没关系啦,”她在毛毛细雨中,勇敢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雨不是很大,我能一个人回去的。”

  “嗯,”森雪见状点了点头,也就没在说些什么,“路上注意安全。”

  “回头见咯。”

  她转身拾级而下,对着背后,高高地扬起手臂。

  “对了……花火,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森雪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嘴唇嗫嚅了几次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大声地喊道,“能告诉我吗,或许我能帮你哦。”

  “就是希望爸爸妈妈的烦恼能缓解而已啦。”

  她倒是没有什么“愿望告诉别人”就会无法实现之类的成见。

  “那……我刚刚想到一种可能,或许可以告诉你个解决的方法。”

  上川神社的巫女会主动提出帮助对方祓除厄运,而且还是免费的行为,这几乎相当于抽到了特等奖的等级。

  “真的啊!这可真是太好了呢,”她停下离去的步伐,站在视线几乎只能看到对方脚踝的坡下,对着神社的巫女恭敬地一躬到地,“我就先替父母亲谢谢森雪了。”

  “不用谢啦,其实很简单的,没什么奥妙。你回去后,仔细看看你们家的土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发现几块与众不同的砖块儿,那是地缚灵盘踞的所在哦。小心地把它们都抠出来,然后用力砸成两瓣就可以啦。哦对了,记得把它们拼好放回原处,同时把碎渣处理掉。过程千万记得不能被伯父伯母看到,否则就不灵了。”

  “谢谢你。”

  她仍然还清晰记得自己那时还曾满怀感激地同对方道谢,但却从未想到:今天一别之后,二人此生便再也没能在上川的神社见面。

  

  

  因为在那之后,便是整整七天未曾停歇的巨大暴雨。

  那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在花火回到家后不久,就骤然变成了几乎都要把世间颜色都冲刷殆尽的狂怒雨水,配合着少见风浪,逐渐在山间演变成了可怕的泥石流,没用多久便将大片大片靠近山麓而建的村庄尽数冲毁。

  所幸,她所居住的村子距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加之山腰上树木林立土层坚实,从某种程度上降低了遭受泥石流的可能性。所以,这里除了几栋疯狂漏雨的破旧房屋变得不能再住人之外,并未因为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雨泥石流而造成很大的损害。

  在这个满目尽是雨水和泥水的天幕下,这座并不起眼的村子,看上去就好像是屹立在沙漠之中的绿洲一样,周围流离失所的难民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向着这个良好的避难所在涌来。

  虽然有泷信和驻扎在周围山村的武士们一同帮忙维持秩序和治安,但过于庞大的人群密度也远超过了这个小村所能承受的负荷。

  在村子周围的山林和水边,甚至光秃秃的树干上,所有目之所及能供栖身的地方,几乎全都被饥寒交迫的难民占领,他们在雨后冰冷的空气中蜷缩成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团,头枕着潮湿的土地勉强入眠。

  为了缓解这种情况,修木塚在难民涌来的翌日,便通过护送周围村民的武士们投递文书。在他看来,即便早已脱离宦海多年,但应该仍能凭借着自己的几分薄面向朝廷请求拨款予以赈灾。

  尽管送信的人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之中离开了,但这段等待救援的时光却是更为难捱。在秋日暴雨后的骤寒中,不断有保暖不善的人们冻饿而死,到处都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和怨天尤人抱怨,平日里祥和的村子差不多快变成了地府炼狱的模样。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由于村中其他的原住农户大都仅能勉强自保,即便有心却也并无余力来周济数量众多的难民。祖上曾受天皇厚恩的修木塚,顿时觉得自己肩负了某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即便不能为他们提供带有屋顶的房屋,但作为村中最富有家庭的家主,他毅然决定拿出自己并不算丰厚的积蓄和余粮,来解救这些可怜的人们。

  而她,虽然心中很是挂念森雪的安危,不过由于正忙于帮着父母亲分发着衣物和食物,并无闲暇出门探望,只得在心中默默地保佑自己的朋友能够在这场灾难之中平平安安。

  灾后仅仅过了不过两周,但对她来说却好像是十年那么漫长。

  尽管毗邻着大片的原始森林,但由于工具的粗糙和缺乏,使得砍伐树木搭建房屋的灾后重建工作,进行得困难而又艰苦,大体上可以说几乎不见任何起色。

  在这过去的十几天里,从凌晨到黄昏,每天只要天边露出一点点的光亮,那围绕在她家附近等待接济的人们便从未断绝。他们用哆哆嗦嗦的手,从素不相识的修木家,领走一抔稻米和一壶清水。其中,有的人因为接受恩惠而面带感激地不住道谢,也有的人因为物品微薄而面无表情沉默不言。

  渐渐地,她家中能分出去的东西也以目光可见的速度接近枯竭的边缘,每日按量分发的物品也变成了妇女老人儿童每人两天一份、青壮年的男子每人三天一份,难民之中渐渐开始有不满之声显露出来。

  看着父母一天天因为不住的操劳而慢慢变得憔悴,她的心里又回想起了那一日森雪对自己所说的办法。这天,她便趁着父母去山上帮忙伐树的当儿,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偷地展开了调查。

  暴雨过后,院墙上大量松软板结的土块,用手一碰便化成细密的粉末,慢慢将背后隐藏的劣质墙砖参差不齐地暴露了出来。

  “都怪那可恶的地缚灵!”

  她一边依次抚摸着由稻草和泥土混合物夯实而成的简陋墙壁,一边努力地观察着是否存在着那所谓怪异的砖块儿。由于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光,其中大部分都已经互相粘结在了一起,成为一整块形状各异的土砖。

  但,在那些满目看去尽数为土黄色所覆盖的物体中,她也发现了一些稍微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几块侧面雕印着红色条纹的土砖。

  她细心地数了数那看似毫无规则的条纹:横着有四条竖着则有五条,彼此之间横平竖直地整齐排列。明显地带有着人为的味道。

  “……就是它们了吧。”

  她唯恐惊扰到盘踞其上的地缚灵,仅靠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将它们逐一从墙中扣出,按照顺序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了院子当中。

  一圈数下来,共有八块。

  “恶灵退散!”

  细密的土渣哗啦啦地落到她披散着的乌黑长发上。她费力地用十指都几乎快要被磨破的手,将其中的一块罪魁祸首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向着地面投去。

  “啪咔——”

  木砖在她脚边附近应声而裂,一阵微弱的烟尘腾起,刻印在上面的奇怪条纹竟然在砖身被分成数份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消、消失了……!”

  她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不太敢确信自己目光所见的事实。不过,这样一来,就应该代表着失去存身之所的地缚灵被成功地消灭了吧。

  妖魔鬼怪这一类的东西,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其实在心中还是有着点敬畏的。那是因为,善良的她也一厢情愿认为,如果没有人都相信鬼神的话,那它们岂不是很可怜吗。

  若非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她大概也不会去主动惊扰治退这作恶的地缚灵吧。

  “但愿你能往生成佛……”

  她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嘴里呢喃着祝福的话语,希望那存在于自己面前虚空之中的无形地缚灵,能够转世投胎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在做完祝福之后,她又咬着嘴唇再次举起了第二块土砖,心中开始有些不忍缓缓蔓延,但那弱小的仁慈却也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而已;不久,它们逐渐被所谓的亲情大义所占据了上风。毕竟排除为恶一方的恶灵,可是人类在所不辞的责任。

  “恶灵……退散……”

  如是往复,直到已经有七块土砖都不复原来之形。

  “姐姐,不给它留一个能回去的家吗?”

  “……?!”

  将最后一块土砖拿在手里,刚准备向下投掷而出的她,忽而被一句女孩儿稚嫩的童声打断了自己蓄势待发的动作。

  她定睛一看,在自己面前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正蹲着一个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对方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窄小单衣,那件仅仅能覆盖住身体的衣服上面满是破洞,而且已经肮脏破旧到几乎无法辨认原来的颜色和样式。

  那个女孩披散着长久未曾洗过的头发,赤着满是茧子和伤口的双脚踏在地上,就这样蹲在门口的不远处,双手托腮颇感有趣地望着地上的土砖碎屑。

  “你、你是谁啊……”她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刚才可能太过慌张而一时间忘了关上街门,“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不好意思喔,我见门开着,便进来了……”对方说着站起了身来,双手扶着蹲得有些发胀的双膝不住地活动,友好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南云晓梦,本来想要找修木家的叔叔要一些吃的,结果却看到姐姐你……”

  “哦——哦、哦哦,父亲他……嗯……噢,他去山上帮忙了,估计要天黑了才会回来吧……”被撞见正在进行秘密活动的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勉强回想起了父母今天的既定安排,“吃的应该还有一些,花火待会儿拿给你,只是刚刚这件事儿……”

  “嗯嗯,我知道的,”她本以为还需要费一些工夫来说服对方帮自己保密,没想到那个女孩儿却非常懂事儿地用手指在嘴边打了个十叉,“我不会说出去的啦。”

  “那……那就好……”

  她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便也缓缓地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最后一块土砖放了下来。

  “据我的观察,”晓梦赤脚对着她走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在那块未遭破坏的土砖旁边仔细观察着,“姐姐刚刚……莫不是在除灵吗?”

  “是……是啊……”她说着说着,还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还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以表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这是种害人的坏地缚灵哦。”

  “虽然我看不到它们也无法和它们交谈,可我总觉得哦……它们八成也是有所苦衷无可奈何的吧。”

  然而,晓梦的话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这怎……怎么可能……恶灵存留便会害人,这可是无法宽恕的,所以必须要治退。”这可是为恶自己父母的始作俑者,她可不容许对自己面前的陌生人为它说情,“你又怎么会知道它们有苦衷呢……”

  “嘛,那也全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啦。”晓梦背过了满是泥渍的皴裂双手,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对着她灿烂地微笑道,“我只是设身处地地想,我们已经因为天灾而流离失所,那失去存身之地的地缚灵不也同样很可怜吗。”

  “……”

  她默然良久。

  因为她本身就不是一个能下的了手除灵的狠心人,刚才支撑她坚持到几乎最后的信念,也开始在对方的言语之下逐渐摇晃起来。

  “已经毁了七个,我觉得作为惩罚也足够了吧……”晓梦语气和缓地说着,同时唯恐僭越了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立场,“当然了,这其实并不是我该对姐姐指手画脚的事情……”

  对方虽说善良,但却意外的现实,似乎是想在不损害自身利益下给予他人最大限度的施舍,哪怕对方是地缚灵这类的鬼怪。

  “……你,你说的对……”

  她说着,便捡起了地上那块孤零零的土砖又将它塞回了院墙中原本的位置,然后慢慢将其他几块碎片拼凑在一起。

  “这样的话,那我也来帮忙吧。”

  晓梦也俯身下来,帮着她完成这并不算太简单的砖头拼图。

  二人用了些时间,总算是勉强将那些碎砖恢复到了原处,就连一些摇摇欲坠的地方,也细心地用墙上落下的同色土壤予以填实,算是姑且从外观看来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

  “嗳,光顾忙这个了……”直到大功告成之后,她才想起对方仅仅是为了讨些食物而来,便用手拉着对方来到了已经快要见底儿的食缸之前,多抓了一些稻米放在对方那满是泥的手心中,“喏,收下吧。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来找我哦。”

  “谢谢花火姐姐,”晓梦双手捧着洁白的稻米缓缓举到自己的额头之前,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姐姐是个比我想得要更纯粹更善良的人呢。”

  “诶?”她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陌生女孩儿给自己感觉比聪慧的森雪要更为成熟,总是说着一些只能从大人嘴里才能听到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慈善并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哦。”晓梦并没打算详细说明其中的原因,就这样面对着她倒退到了敞开的门口,再一次深深鞠躬,“——啊,没什么啦,我随便说说的,请不用放在心上……”

  “喂,怎么磨蹭这么久啊?”

  就在这时,一声中年妇人非常不耐烦的牢骚,从晓梦的背后传来。

  “小心!”

  她想要出言提起晓梦的注意,但已经为时太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并没有心理准备的对方,在意欲转身离去的时候,正好和那个人撞了个满怀。

  “呀——”

  晓梦捧着稻米的双手因碰撞而剧烈一抖,将绝大部分的洁白粮食洒在了门槛附近的土地上。

  “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那个身着厚实保暖衣物的妇女,扬起手就对着晓梦的脖子刮了一巴掌,然后一把将那幸存在手掌中的粮食尽数夺了过去,“还好我的份儿没受什么损失。”

  “妈……”晓梦没有任何抵抗,这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试探性地问道,“那……我的呢……?”

  “喏,这不是遍地都是吗,”对方乜斜着眼睛,用下巴指了指散落在泥沙中的大量稻米,“而且比我的要多得多哦,快吃吧。”

  “……”晓梦伫立良久,面露难色。

  “让你吃——”那个妇女顿时扬起一脚,踢在了晓梦的肩头,对方吃痛不已便半跪了下来,又正好被接下来的一脚踢倒在地,“你这个废物倒是吃啊!”

  “是我……弄洒了食物……”晓梦整个儿人面朝下趴伏在肮脏的地上,忍着肩部的剧痛卑微地道歉,“非常……对、对不起……”

  “叮——”

  那是一声悠长而又缥缈的轻吟。

  “今后三天也不许你吃饭——”那人说着,本想再对晓梦的后背补上一脚,但却被伏在上面陌生身影硬生生滞住,嘴角撇了撇,“你是谁啊,快躲开这儿。”

  “我是修木花火,这是我的家。”她自然是不肯离开,死命地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护住身下这个见面还没有超过一个时辰的女孩,“无论你是谁,都不许在我家门口打人!”

  “啊,原来是修木家的大小姐,失礼了。”那人一听修木的名字,态度顿时也缓和了起来,但对晓梦说话时依然保持着非常傲慢的口气,“这次姑且看在花火小姐的面子饶过你了,还不快滚起来向大小姐道谢。”

  “是……”晓梦手脚并用,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擦拭脸上和衣服上的污渍,便对着花火一躬到地,“非常感谢您!”

  “就不会磕头道谢吗?”

  “好了!您不要再说她了!”那个女人嘴中说着,隐隐又准备用脚踢人,被有些生气的花火用手挡了下来,然后撂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拉着晓梦走进了屋内,“我带她去换件干净的衣服,请您先回去吧。”

  “姐姐刚刚好帅哦。”从头到脚擦拭一新的晓梦,正在兴奋喜悦地穿着对方遗留下来的旧衣服,“衣服也好漂亮呢。”

  “真没想到……”她从自己的口粮中又为晓梦重新取了一些稻米,细心地装在不会洒出小布袋子中,“那个人竟然是你的母亲啊……”

  忙完这些的她便呆坐在窗边,心中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低落情绪萦绕不散。

  忽然发现好像自从那场暴雨之后,自己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本来安静祥和的小村,渐渐变得饿殍盈街哀鸿遍野;如今,竟然还在自己的眼前发生了母亲如此责打自己女儿的事情。

  这似乎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世界了。

  “那是我母亲的堂姐,算是继母吧。”晓梦善解人意和她并肩地坐在一起,出神地抬头望着空无一物天花板,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其实她也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不好而已。我的亲生父母早已经在地方的战争之中死去了,正是她把我从死人堆儿中捡了回来,辛苦地养育我……”

  “晓梦好可怜啊,就算是继母那也不能……”

  “在我的村子中每年庄稼收成都不好,浪费粮食便成了非常严重的罪过。还有,刚才没有对你行跪礼,也是有失礼数的行为……”

  “你并不怨恨她吗?”

  “我能感觉得到,她是爱着我的,只是教育的方法似乎有些不太好吧。否则她也不可能带着我逃灾到这里。将我一个人丢在被毁的村子,任凭自生自灭不是更好吗?”

  大人总是有自己苦衷的。她的脑海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再次响起了这句话。

  继母之于晓梦就好像是父亲之于自己,同样都是严厉得不留情面,但却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爱护着自己的女儿。

  “我打扰得太久了,也该回去了。”晓梦发觉窗外的天似乎也已渐渐阴沉了下来,便将食袋挂在脖子上,起身告辞,“谢谢姐姐的新衣服,很合身。”

  “嗯,路上小心。”

  她一想到晓梦又要回到那个凶巴巴的继母身边,便想留对方在自己家中住上一晚,但没想到却被对方婉言谢绝了,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对方送到门口,挥手道别。

  “我真的好羡慕姐姐你啊……这么善良……而我,却只是个自私的伪善者罢了。”

  晓梦转身同她拥抱作别,然后低声呢喃着对方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的话语,将身影隐没在长街那黑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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