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射命丸文
在东风谷泽暮跳上屋檐的同时,文条件反射般地飞向了夜空。
雪司祭快得不像正常人类的速度使她微微咋舌,然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她并没有找到那个低沉声音的来源。
听罢那句低语后,她只感受到了一阵用她的双耳都无法捕捉到的风。
风。
微微拂动着东风谷泽暮身上那件单薄的蓝白衣裳,这让文第一次看到了这位东风谷司祭的正脸,尽管距离有点远,但以文一如既往过人的目力,距离这样的东西,是无法阻挡她一探究竟的。
那是一张普通人类女孩子的脸,算得上眉目清秀,却绝没达到倾国倾城的程度。只是少女的脸比常人,显得更为苍白、瘦削甚至憔悴,甚至让人觉得徐徐的夜风随时可能把她吹下屋檐,跌入丰臣秀吉掷万金修建的华美庭院,如同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四色昙花,有月下美人之称的昙花虽然美得不可方物,却同时象征着凋零与死亡。
——不是“她”。
尽管她忘记了“她”的容貌,却可以凭着本能的直觉断定东风谷泽暮不是“她”。
知晓这一事实的文,不知自己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失落。
此时的东风谷紧紧蹙着眉,手持御币,正在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文发现那温柔的女声和眼前杀意凛然的风祝全然对不上号。
“泽暮小姐,不过是乌鸦而已,不必惊慌,”里屋中丰臣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大阪城的乌鸦可多了,经常光顾我这儿。”
“乌鸦……吗……”做着战斗准备的泽暮神色一亮,旋即又黯然了下来,她甚至放下了拿着御币的右手。
四下检查的时间里,她的目光曾与云层之上的文短暂的相交、错开、又相交,却始终没有发现文,或许发现了,也只是当作是一只普通的鸟儿罢。
里屋的关白不断催促她回去,她望着茫茫夜空,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如果……是真的神罚降临,请让我的愿望实现之后再执行吧。”
东风谷泽暮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以至于里屋的丰臣几乎没有听到,可是这样的话语却逃不过文的耳朵。
——神罚?
——什么神罚?
“诚如她自己所言,东风谷是货真价实的‘赝作’呐……”风祝泽暮重回那间奢华的和室之后,低沉的声音再度在文的耳畔响起,“倘若是上川,一定能识破我的木叶隐身术,我也不至于能在大阪城这么自在地了解我想了解东西了。”
“……木叶隐身术?”
“哼,竟然还有不知道木叶隐身术的天狗同胞呢。”
“……天狗?”
文落到了黄金屋檐上,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同样通体乌黑、能言人语的乌鸦,只是单就体型而言,几乎是大一号的文。大乌鸦灵活地扭动着乌黑的脖子,好奇地用一双同样红色的眼睛端详着文。
“尽管你的妖力弱得几乎感受不到,但从外表和能力上来看,毫无疑问是天狗啊……”
大乌鸦没有阖动尖尖的喙,文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运用妖力直接把声音传到自己的耳边。
就像风一样,把话语直接传达到了自己的感官中。
——天狗。
在文现有的认知中,是个几乎完全陌生的词,可反复咀嚼后,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现在可不适合闲聊哦,先把我们想了解的东西都了解了,再彻夜长谈也不迟。”
大乌鸦把脑袋轻轻地向下点了点,示意文继续听东风谷与丰臣的对话。由于已经惊动了东风谷,因此文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停在屋檐上“听”的同时,警惕着一上来就将自己认作同胞的可疑妖怪。
除了当今日本实际的掌权者偶尔发出的沉吟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纸类翻动声,四周安静得可怕,安静到文都不敢舒展自己紧绷着的翅膀。
“——如此一来,殿下便可轻取九州。”
“嗯……此事我已经安排秀长去做好了,有了你的计策,想必能让他更为轻松吧。”
“如此一来,殿下离统一日本也只是咫尺之遥了。”
不知何时,文发现身边的大乌鸦又消失不见了,在漆黑的夜晚,就如同鬼魅一般神出鬼没。自诩目力过人的她仔细张望,才发现大乌鸦正大剌剌地落在方才东风谷跳出的窗沿上,气定神闲地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还真是个不怕事的主。
仅仅用“听”的话,是无法满足文的好奇心的,特别是被大乌鸦这样不怕事的行为煽动后,她索性也落到了另一边的窗沿上。如果方才大乌鸦所言不假的话,只要她尽力抑止住妖力,东风谷断然不会发现什么。
只有用尽量多的感官去感知,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信息。
“是啊……”当今的关白摇动着华丽的羽扇,已然不是坐姿,然而站立着的他却显得更为身材矮小,甚至有些佝偻,“统一日本之后,也该去征服对岸的朝鲜和明了。”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认为殿下倾尽国力与朝鲜和明开战并不是什么好决策。”
“从以前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你对攻打明的事情如此忌讳?连皇帝都被蒙古人拐去过的国家,究竟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一言一语便可倾覆天下格局的东风谷泽暮来说,海那一边的明土会让她感到畏惧吗?
“你知道吗关白大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对岸的那片土地上,首次产生了我们东风谷世世代代都没法挣脱的‘厄’。能滋生出大范围‘厄’的国度,定然拥有与这些‘厄’之力对等实力。现下,不论是在军事还是文化上,对岸的明都不是殿下您的日本所能匹敌的。”
东风谷的声音很轻,宛如来自幻境的梦呓,但是当“厄”传到文耳蜗的时候,却如同雷鸣轰响一般,使文抖擞了精神,她更加认真地听泽暮接下来的话语。
“哦?很久是多久,莫非是……三国时期?”对于那片拥有广袤土地的国度,丰臣秀吉最向往的、也最感兴趣的正是两汉之后的三国时期。
“不……先祖们有关‘厄’的记载是在比那更早的先秦时期,如何产生的具体原因由于年代久远已然不明。从此以后,厄就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
“那么对你们东风谷而言,‘厄’是什么?我想普通的厄运应该只是些民间迷信传说,以你之能应该不会轻易相信吧?”
关于关白抛出的这个问题,文也很想知道东风谷们的答案。对于厄,古明地觉对于这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等价限咒感到由衷的厌恶,那么眼前这位东风谷泽暮会如何看待呢?
“即是力量,又是诅咒,从出生到死亡,像既定命运一般,怎样都无法摆脱的东西——”泽暮将地图小心地卷好,重新放入袖中,神色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让我觉得幸运,又不幸的东西。”
“哦?你竟然会觉得得到‘厄’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倘若没有这份‘厄’的话,我就没有必要倾尽全力是挣脱现有的命运,我会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就此度过平凡的一生——”泽暮凝视着丰臣秀吉,仿佛想将其心事看透,“您不也一样吗,关白大人?若您自幼便出生在世家而非贫寒的农家,那您最多只会成为偏安一方的大名,而非君临天下的霸主呐……”
“正是有了这样看似悲惨而又不幸的命运,才会使得我、或者说我们,有了与‘厄’相争高下的信念。为了这样的信念,甚至可以视生命为草芥,视苍生如棋局,走上无可回头的修罗之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东风谷泽暮反常的慷慨之语,关白发出了长久的爆笑声,那笑声洪亮、持久,到后来却显得有些凄厉、刺耳。
如同乌鸦的哀鸣一般。
“你果然是我欣赏的女人,东风谷泽暮。”
“您总是这样说的话,恐怕会引起茶茶夫人的不满。”
火焰。
在泽暮垂下双眼的同时,文在丰臣秀吉的眼睛里看到了。
火焰。
熊熊燃烧着的,是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乃至他国的、统治者的野心之火,还是普通男人对于自己中意的女人所燃起的爱欲之火呢?
她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灯火熄灭,布衾厮磨间,文振翼飞上天空,遁入更为深沉的黑暗中。大乌鸦也随之飞到了文的身旁,红色的眼眸中盛满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东风谷和他人媾合的时候,她总是会感到不明缘由的不适感。
她甚至分不清是身体的不适,还是精神的不适。
“……”
大阪城高耸的城墙上,文怔怔地望着悄然化为人形的乌鸦妖怪。红色的六角帽,深色的结袈裟,螺绪束于腰间,脚穿着只有一齿的木屐,黑色的羽翼融入无边的夜色,俨然是与自己极其类似的装束和模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乌鸦妖怪戴着一张红脸高鼻的面具,扬眉怒目的样子让文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乌鸦妖怪——或者应该是如他所自称的“天狗”,亦无言地凝视着同样化为人形的文,过了良久才开了口。
“你……分明应该是天狗,可为什么我很难感知到你属于天狗的力量?”
文皱了皱眉头,对于这样一位可疑的陌生妖怪,在完全了解对方的目的之前,她决计不能暴露自己失去记忆的状态。因此对于对方的提问,她选择了暂时回避。
“我倒是觉得,我不该回答你这样行为举止可疑妖怪所问的问题。隐匿身形偷听人类讲话,你究竟意欲何为?”
“哼,如果是说这个的话,你可没有资格说在下——”天狗将双手背了过去,如同闲庭散步一般在城墙上踱步,“我看你对东风谷的兴趣和了解程度可一点都不亚于我哦,你说是不是呢?”
尽管隔着面具,文依然可以感受到天狗足以洞悉一切的冷冽眼神。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与其说是目的,不如说是兴趣而已。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
会是什么?锋利的刀与剑吗?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天狗妖怪也没有必要莫名其妙地在此刻问自己。
“你知道吗?笔比剑更锋利。笔在纸上摩挲而留下的文字,和人的话语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正统记录下来的文字久而久之可以被称作‘历史’,不是那么正统的,则被称为‘逸闻’或者‘野史’。而我恰巧是后者的爱好者。”
“那为什么是后者而非前者呢?”
“所谓正统的历史,都是被过滤的信息,净是些美好的说辞的,基本都是被人为加工过的虚妄。我追求的是毫无杂质的真实,不论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我都想要拥有。目不转睛注视着东风谷的你,不也一样吗?”
“我只是在寻找一个人,和你的恶趣味是不一样的——!”
“说谎,”天狗冷冷的笑声令文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难道在黑夜中窥视着未知事项的你,会没有一丝的快感吗?”
“……!”
——没错,她在说谎。
已经确认东风谷泽暮非她所寻找的人,她完全可以立即离开,即使想问泽暮有关的问题,也可以直接前往信州,全然用不着在这种场景窥视他人。她想起多年以来她对东风谷的暗中观察,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寻找“她”之外,或许更多的是兴趣使然——
以东风谷的故事,来填满失去记忆的自己空洞无物的内心。
“你不要误会,我是在找同伴而已,”天狗如同乌鸦一般扭动着脑袋,发出咔咔的声响,“我呢姑且也算是天狗一族的首领,是来邀请身为同族的你加入我们——”
“同族?我可不觉得我和你会是同族——我曾经是神。你既然这么自信认为我是你同类,那我问你,天狗曾经都是神吗?”
“哦?神吗?日本八百万神明中,我可不记得有你这般模样的神,”天狗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丝惊愕,他更加好奇地打量着文,“不过就算是神也不奇怪,吾等天狗的起源众说纷纭:免于堕入地狱却也无法得道飞升的修验僧,天之八衢迎接天孙降临的猿田彦命,怨念深重的崇德上皇,划过夜空从天而降的流星,都可以是天狗。”
“那么你是哪种天狗呢?”
天狗发出干冷的笑声来回应文的发问。
“你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具备一个合格天狗应有的好奇心,告诉你些许我的故事也未尝不可……”天狗抚摸着面具上深浅不一的纹路,语调比夜色更为深沉,“你可知道,我曾经在人类的史书中,留下过名字哦。”
“留下的名字,想必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试问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字?名字不过是吾等在此浊浊世间存在的代号罢了。曾经身为人类的名字,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就像号称曾是神明的你,过去的名字对如今身为妖怪的你而言,又有何意义?”
文一时哑然。
她作为神明时期的名字是什么?
风雨之鸦吗?
——不,这听上去更像代号,而非神明的名讳。
“我有不下两位数的名字,人类的史书一般称我为‘鬼一法眼’,我最常用的名字是‘鞍马山僧正坊’,当然,在天狗社会中我还有别的名字,写作的时候也会用一些笔名——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最常用的名字。”
“……文。”
“啊呀?文(あや)?这是你的名字吗?如果从当神明到妖怪一直是用的这个名字的话,未免太过简陋寒碜了吧。”
“刚才不是你说的,名字只是身外之物,怎么现在又说我的名字寒碜了?”文有些愠怒,就名字的话题天狗已经与自己纠缠了太多时间了。
“这你就不讲究了,你难道不知道取名字是所有写作者最大的乐趣吗?有的时候你报上有气势的名字,可是能暂时镇住实力强于自己的对手,”似乎是被挑起了兴趣,天狗依然就这个话题饶有兴致地深入下去,“‘文’只能作为你的名,可以冠上一个有气势、像个天狗的姓氏——”
“我和你说了很多次我不是天狗——”
“叫‘写写丸(しゃしゃまる)’的话未免太过随意,那姑且从我笔名里面挑一个好听的——‘射命丸(しゃめいまる)’怎么样?”
“把‘射命丸文’作为你的名字,是不是听起来更像个颇有实力的妖怪?”
想说“一点都不像的”文在心中默默念着天狗为自己取的新名字。
——射命丸文。
呼吸突然停滞,血液向大脑倒灌,撕裂般的痛楚感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扩撒开来,眼前天狗面具上的图案愈发模糊起来。
世界——仿佛静止,遁入无色之境。
天旋地转。
她在高耸城墙上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光影交织的信息流如同溃堤的洪水一般在眼前肆意奔腾着。她明白,这大概就是古明地觉所说的厄之壁在松动、龟裂,乃至土崩瓦解——
她颓然跪倒在地,狂乱地搓揉着头发,她一定在痛苦地呻吟。天狗向自己走来,他一定在说些什么,可她却什么也听不到。
离奇的是,此时此刻她竟然能听到天守阁中,丰臣秀吉沙哑的吟唱声,充满惆怅和疲惫,她认出这是他前主人织田信长最喜欢咏唱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
说人生如梦,是相当恰当的。
因为梦,终有醒时。
当她找回自己完整的名字之时,便是梦醒的时刻。
这数百年漫无目的、见证无数悲喜的人间嬉游,于此刻轻轻画下句点。
哆莱弭·丝薇特曾经告知过自己使用“时迹”会带来些许副作用,可她并没有告诉自己,她会失去记忆长达九百多年。
她花了九百多年变回自己真正的样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
“她”的名字。
即使忘记了“她”的名字,忘记“她”的容貌,忘记自己作为射命丸文的一切,她也始终没有忘记——
她,是为了拯救“她”而存在于斯的。
她想起了与“她”在一起的种种,喜欢“她”最初叫自己“文小姐”时礼貌而又生疏的样子,喜欢“她”练习飞行时频繁摔伤后不断咬牙站起身的表情,喜欢“她”折纸鹤时认真的侧脸——
但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和“她”初遇的情景。
为了这场没有归途的一方通行,她把自己最珍贵的梦祭献给了“时迹”。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在脑海中疯狂书写着那个人的名字,一笔一划,一遍又一遍。她生怕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
东风谷早苗——
东风谷早苗!
东风谷早苗……
她真希望,在射命丸文的灵魂深处,永远镌刻着这个名字,就算是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岁月枯荣,都不会被抹去。
东风谷早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