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ase05
-13-
夜晚冷冽的月光透过窗棱照映在对方的半边脸上,她在逆光的正殿向着大妖对面跪坐,微弱的烛光伴随着对方的言语微微抖动,看不清对面脸上的表情。
“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八云紫的言语已经听不出闭关冬眠的困意。
“我……”
尽管八云蓝叮嘱她不要对八云紫说起自己和冥界,但当她第一次面对对方有些愤怒的言语时,还是没有选择地慢慢讲述起自己落入冥界的过程。
“1月14日的下午,我在《文文。新闻》上看到了一条奇怪的报道。”
此乃虚妄。
在生活于博丽神社的这段时间,她的确经常收到由飞翔的乌鸦天狗当空投递而下的新闻报纸。不过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位送报的小姐正是射命丸文,她只是把这份《文文。新闻》当做那段时间用来打发闲暇时光的好帮手,上面除了一些人间之里中的琐事之外,最喜欢看版块的就是坊间传闻。
对此,她同样也清楚,八云们根本没有兴趣去管那些报纸上的流言,这恰恰可以用来作为真实情况的掩饰。
“那天的传闻版块上竟然刊载着这样一条信息:地震时间的预测,1995年1月17日,凌晨5时46分。“
她伤愈回到幻想乡之后,经过了解才惊讶地发现,在被困在旧地狱的那段时间内,地上的世界的确发生了某种异样——神户地区7.2级的巨大地震,导致至少数千人丧生,地震发生的时间也如她在那张碎纸片上发现的分毫不差。
“神户的地震吗,我有耳闻,然后呢?”
八云紫似乎这种事情毫不在意,继续冰冷地追问她事情的后续细节。
“当天傍晚,我在人间之里的看到一个跑向迷途竹林的诡异人影。我想起那份报道,以为是意图引起地震的嫌疑人便追了上去。不过对方的身形灵活、速度很快,没过多久我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真正的谎言往往掺杂在九成的真相里面。
她的确是在追踪那个神秘人之时进入了迷途竹林,但起因和过程却和她说的完全不同。
“你为什么没向蓝或者橙她们求助?”
她感觉八云紫好像是立了立眉毛。
“不,我没往那里想。那时候我在竹林里迷路了整晚,晕头转向的。我好不容易发现了出口,但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向下坠落。”这些的确是当晚的事实,如今想来,她那时应该是中了什么埋伏,竹林内部的土地瞬间撕裂开来,将她整个儿吞入其中,“然后我就被救到了冥界白玉楼。”
在真相中掺杂谎言,在谎言中掺杂一些更容易被识破的,则更有助于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你知道吗,你的这种行为很危险。处于实习期的博丽巫女,没有我或者蓝的点头同意,是不被允许私自行动的。”
她侧耳倾听着,仔细留意对方在听到白玉楼和地震的字眼时是否有些动摇,但她的期待落空了,对方没有半点波动,依然是那种严厉的语气。
“啊这个……”不知道幻想乡是否真的有这种规矩,至少八云蓝没有跟她说过,她本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变成了紧闭着双眼低头道歉,“……对不起。”
“抬起你的头来吧。事实上,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产生了温柔而又冰冷的触感,紧接着便是轻声低语,“不过,冥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为了你的安全,你应该一直待在大结界的里面,不要再出去了。”
“是。”
在那一瞬间,她按住对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量。
“答应我,今后不许再去那些地方。”不知道是商量,是要求,还是禁锢的咒语,隙间的妖怪将她的紫色长发托在手心里,低头望着,柔声细语地嘱咐道,“漂亮的黑发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是‘紫’的颜色吧。”
她也是在刚刚才发觉,自己的发色和对方的道袍几乎难分彼此。
是不是自己染上了和她同样的色彩,就能得到对方的青睐,是否就能与对方看到同样的风景。
“呵,这个还差得远,紫的颜色要更深些。”
八云紫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注视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未绽之花,就好像是那本书的封面一样。
只不过那个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径直地望向她的灵魂深处。
-14-
当晚的月光很暗。
尽管已经时值午夜,被云层仿佛遮挡的月光只能勉强照亮她脚下的路。她很仔细地确认过,自己偷偷来到迷途竹林入口处的路上没有被什么人跟踪。
她远远就望见了,手里提着纸灯笼的上海人偶漂浮在绿色的竹林丛间,连忙走上前去,对着它轻声道歉道:
“对不起,有些事情耽搁了,让你们久等。”
“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儿。”尽管木质人偶雕刻了精致的杏桃小口,但它仍旧是无法开合,人偶师清晰的话语借由腹语术缓缓从人偶的身体内部流出,“你路上记得一直拉住上海的手别松开,否则很容易头晕的。”
“嗯嗯,好的。啊?头晕?”
她没明白人偶师的忠告是什么意思。
当她拉住人偶的木刻小手的下一秒,便切身感受到了。那一瞬间,自己就仿佛被什么人用丝线牵着一般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竹林间飞速移动起来,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天旋地转地飞奔而去。
绿色的竹林很快被她甩在了身后,接下来就是一座木桥连接着一片无垠的向日葵花海。
在银色的月光下,这些一人多高的黄色菊科草本植物,仿佛刚刚睡去似的散发着砥粉色的光晕。那幢闪着微弱灯光的木屋,就在这些向日葵的簇拥间坐落在紧挨月亮的地平线尽头,正在等待今晚来访的客人。
“来啦来啦。快把这个喝了,应该会好点儿喔。”
在她忍着涌上太阳穴的眩晕感,敲了敲木门之后,门口很快便露出了爱丽丝手端着茉莉花茶的笑脸。
“多谢了……”
她仰起头,喉咙贪婪地把略带花香和甘果气味的液体吞食而尽。须臾间,萦绕她周身不散的呕吐感便消失了。
“爱丽丝,我想你还是下回带着她走一次迷途竹林吧,这样我感觉不是长久之计。”在屋内餐桌上几点烛火的映照下,绿发的花妖把从铃奈庵弄来的无字魔法书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指了指对面空着的椅子说道,“过来坐下吧。”
她点了点头,又整了整自己被先前狂风吹散的头发,正襟危坐在风见幽香的对面,肩膀向上微微耸着,双手在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餐桌上紧张地交握。
“放松点儿。”
爱丽丝把她放在身前的茶杯里又重新注入了热气腾腾的液体,拍了拍她的肩膀。
“呃,我想请问,你刚才说要准备一下,到底是准备什么呢?”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间看上去分外普通的木屋,似乎和她来之前的预想不同,没有什么魔法的痕迹。
“家里来访客人,总要收拾一下嘛,哈哈。还有就是给你烧壶茶。——你以为是准备什么喔?”
爱丽丝应该是看透了她的所想,忍不住笑道。
“啊哈哈哈……”
她尴尬地抽动着嘴角,又望向对面的绿发红瞳的妖怪。
“嗯,现在是午夜0点36分,距离日出还有些时间。让我们抓紧开始吧。可能会有些疼哦。”
风见幽香注视着挂在墙上的时钟,用双手盖覆在她的虎口上。她只感觉到一下针刺般的疼痛,紧接着鲜红的血便从二人掌心的缝隙流出,通过桌面缓缓攀上了无字魔法书的封面。在血液作为颜料的描绘下,显现出一朵待放的白色花苞。
“首先,是为这本书命名。虽然主人公可能不是你,但这的确是属于你的故事。”风见幽香说着,侧目望了望那段如雪般的花苞,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哦,是未绽的白罂粟啊,有意思。”
“这是……?”
“白罂粟,代表着遗忘和怀念。我觉得这指的不仅是你的那个梦,也可能是你自己。”
“遗忘和怀念吗……”
还没等她过多地品味那个花语所代表含义,一股从上而下的困意便席卷而来,她沉沉地阖上眼睑,身体便向前瘫在桌上,抑制不住地睡去。
-15-
名为界泉的妖怪说得不假。
自从她带领哭闹不止的浮樱离去之后,家里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外都似乎真的忘记了妹妹的存在。而自己也从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了芦屋真造的唯一女儿。作为芦屋家众人的掌上明珠,她过上了之前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生活。
但不知道为何,她却从没有感觉到过一丝快乐。
她的心里很明白,这些本不属于自己,而是妖怪的馈赠。
几个月后,芦屋道满与安倍晴明的殿前咒术决斗,以芦屋家的惨败而告终。封闭的箱子内部明明是十五只橘子,却在开箱后诡异地变成了四散奔逃的老鼠。
输掉对决的芦屋道满,依约被迫成为了安倍晴明的弟子,当着一条天皇的面,向着自己的劲敌行叩首之礼,即便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也无法忍受这种侮辱,更何况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自从那次从京畿返回后,芦屋道满就忽然的性情大变,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不信任和厌恶感,即便是东风谷青姬的来访也被他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芦屋夕雾就再也没看到那位蓝衣的风祝登门拜访,想来是失望了吧。
芦屋道满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饭菜也只是通过阿利一人送入端出,别人问他老爷在里面做些什么,他只是支支吾吾地答道在看书。没过多久,阿利连工钱都没来及领,便忽然不辞而别,家里的仆长派人去找,但对方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踪迹,怎么也找不到了。
而后,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所有给芦屋道满送饭的仆人几乎没有坚持过三月的,他们总是干着干着便找了些理由辞职返乡,旁人问他们原因,却没有一人能答得上来,都只是如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同时在这段时间,她也总是能偶尔听到白玉楼的庭院上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耳边低语,说着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字句和音符,她多次询问经过的仆人,却无一人说自己也听到。她甚至感觉是因为家里的频遭变故,才导致自己产生了幻听的病症。
渐渐地,芦屋家有个古怪邪门的老爷的消息开始不胫而走,加之家道中落而日渐微薄的仆从薪水,双重打击之下,芦屋家已经招不到愿意来登门的新人家仆了,那些长年在此工作对芦屋家充满情怀的老仆人,也准备在次年夏天工钱结算之日后辞行。
得知了这一切的家主芦屋真造,并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决定借着芦屋夕雾将满二十一岁生日的这天,给这些尽心尽力服侍芦屋家到最后一刻的家仆们送行,倾尽所有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那天,所有人都饱含着离别的不舍和愁绪聚集在庭院举杯痛饮,大家都三五成群围坐在庭院的正中,互相畅诉着彼此的不舍和对朝廷的埋怨。在众人包围的场内,则是真造夫妇和芦屋夕雾,他们也和大家一样,坐在失去庭师打理的而裸露而出光秃秃的地面上,无言地喝着闷酒。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傍晚,夕阳逐渐西沉,这片缺少灯笼照明的庭院,缓缓被逐渐升腾而起的黑暗笼罩。
芦屋夕雾望着从刚才就一直无言的父亲,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她心里明白即便有留恋,但也到了宴会不得不散场的时候了。
“各位,我真造代表芦屋家感谢各位这么多年的长久付出……”
话说到一半,这位年近半百的男子也忍不住哽咽。
“呜呜呜呜……”
她听到人群之中隐隐有啜泣剩传来,悲伤的情绪不由也窜上她的心头。忽然她眼角的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庭院的入口长廊,在被黑暗缓缓淹没的那里,真切地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身体的人影——
是自己的爷爷,芦屋道满。
没想到他竟然少见地走出了书房,夕雾的心里除了意外,更多的则是惊喜,毕竟是自己的血亲,尽管他讨厌身为私生女的自己,但宠爱作为唯一女儿的自己时的感情,也并非虚假。
她想叫住正在致辞的父亲。
她想告诉父亲爷爷道满,不知道为何也出现在了宴会的现场。
他肯定是想给自己生日的祝福,也想如长子般对自己的家仆不舍告别。
一定是的。
“父亲,爷爷也来了,你看。”
她喊了父亲两声,对方却好像对方没有理会她似的,始终保持着端着酒杯站立欲饮的姿势,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她。
她手上不由得微微用力,拉住父亲的垂在身侧的左手,想要站起身来,在父亲的耳旁重复自己刚才的话。
就在她手上用力,想要下拽的下一刻——
她忽然感觉到,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了自己蓝色和服领口裸露出的脖颈侧面。
紧接着,便是耳畔传来的非人类所能发出的癫狂笑声。
好像悲鸣,又好像是嘶吼。
“父亲,不太对劲——”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发现上一刻还在流泪哽咽致辞的父亲,脖颈以上却空空如也。
血肉混合着骨骼的切面,整整齐齐如同被锋利的刀刃扫过。
吓?!
父亲被什么东西斩首了?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恐惧,迷茫,不解,愤怒,顷刻间无数的感情涌入她的心头,不知所措的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感觉眼前的一切霎那被夜晚的黑暗笼罩,周围分明充满了人们的无助哭号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混沌的荒神啊,我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您,请求您赐予我对抗晴明的力量……”
她听到了,什么沙哑的声音在向什么东西祈愿。
“还不够,要带来更多的厄——”
她也听到了之前在她自己畔低语的那个声音,做出了疯狂的要求。
“叮——”
“叮——”
那是两声交错而出的,悠长而又缥缈的轻吟。
“啊,我终于听到了!听到了荒神大人的鹤音!那就如您所愿!!”
她听到那沙哑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吼着,紧接着一阵恶风便扑向了自己的脸颊。
“爷爷!不要啊!!!”
她其实心里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只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在这个生死的瞬间她下意识抱住身体,几近哭号地大喊道。
“……?!”
几秒钟之后,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想来是对方在须臾之间停下了砍向自己的刀刃,还没等她体味劫后余生的感觉,耳边正传来那毫无感情的可怕低语:
“她,需要自杀才行。”
“对,夕雾,我的好孙女,为了爷爷,为了这个芦屋家,请你自杀吧。混沌的荒神需要你的侍奉,你也成为‘荒’的养料,获得无上的荣光。”
沙哑的声音开始温柔和蔼的祈求起来,她感觉自己的手上被塞入了一把剑,剑柄处充满了湿黏的触感,好像人的血液。
“吓?!”
对方想让她自杀的话语就好像聊天般平常,夕雾感觉自己的常识和良知也都开始紊乱起来。
她闭着眼睛,用剑在自己的面前向着浓密的黑暗挥砍着。
这一切是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种变故?
凭什么父亲要死去?
凭什么爷爷会变成这个样子?
“凭你祈求了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那个低沉的声音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在她的耳边适时地答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她的双腿一软瞬间脱力瘫坐在地,用手掩面开始疯狂地哭泣起来,“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呀……我……我也想跟她一起走……界泉姐姐,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了……”
然而,她的哭泣与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请你去死吧。为了芦屋家去死吧!”
“——死吧!”
“死吧——!”
恶毒的话语与咒骂充斥在她的耳边,如潮水般的绝望和无助将她得整个人紧紧包裹,她只觉得自己泪流满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摇摇晃晃地将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隙间的妖怪不会来的。即便她来了也救不了你。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绮瞳该死的封印,终于要被解开了!”
癫狂的笑声,沙哑的嘶吼,狂妄的嗥叫,悠长而又缥缈的轻吟,混杂成了她人生最后能到的声音——
一曲并不美好的镇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