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厄色之梦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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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清楚,自己身处梦中。
无垠的黑暗带着微凉的寒意,几近将她吞噬,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语。
也许是在水中吗?她确实有种身体在缓慢下沉的感觉,却没有任何溺水的感觉。
——所以说,这一定是梦吧?
再寻常不过的清明梦。
她索性放松地舒展四肢,任由自己堕入更深的黑暗。
这片黑暗的尽头是什么,是地狱吗?像自己这样的人,死后一定会堕入地狱的吧?那没有光,只有无尽的死寂与黑暗的地方。
闭着双眼,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生这种想法,硬要说的话,她可没有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吧?
“……”
——这里是梦。
“做梦的时候思考太多东西是不行的。”
不知是从哪听来的话语突然浮现,她对此笃信不疑,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实在的依据。不过梦就是梦,是用来放松灵魂的地方,不应该思考为什么、怎么做,顺其自然就行了。不管在此处发生了什么,在她醒来之后,都不会再记得什么,即使强行记住了些什么,也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真正虚无的幻影。
这么想的话,似乎有点悲伤。在梦中邂逅的人与物,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都将消失于无形,没有谁会记得。
梦啊,是为了被遗忘而诞生的东西。
“……?”
光。
微弱的白光,自她视线的尽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忽明忽闪的摇曳着,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漆黑中,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无时无刻都有被吞没的可能。
——放弃挣扎吧,就像我一样,如断线风筝一般跌入黑暗吧。放弃努力吧,因为再怎么努力,你也不可能照亮这一整片如墨般的黑吧?
她无声地在心底对远处的光呼唤着,然而那道白光却执拗地继续向黑暗的深处前进,毫无惧色。
就像她认识的某个笨蛋一样。
“……?”
不。
不会吧。
不会吧?
不会吧?!
——这里是梦,会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白光离她越来越近。
——遥不可及的愿望也可能实现。
“早苗小姐……”
如同黑白的线稿被涂上绚烂的色彩一般,她的声音划破了静寂的世界。
那个人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好久不见,文小姐。”
永远都用敬语称呼自己的少女,化作黑暗中的一点明光,竭尽全力地飘向了自己。她极力遏制狂跳不止的心脏,向对方伸出了手。
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只能在梦中成真,旋即就会化作虚无,除了徒增悲伤和痛苦,毫无意义可言。
然而,能够再见那个人一面,这已经足够了。
“早苗小姐,我——”
话语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东风谷早苗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颈,纤细的骨节咔咔作响。震惊之余,她想她们俩人此刻的表情一定都很狰狞可怖吧。
既然致美好之物会出现,那致绝望之物一定也会降临,毕竟这里是梦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总算找到你了,射命丸文,逆行的厄之罪人!”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就让我为你实现吧。
她悲伤地想着,紧接着自暴自弃式地闭上了眼睛。
“哼,死?才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地就死去呢,”那个人松开了双手,从虚空中拿出了一本样式朴素的笔记本,摆在她面前,“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那是……你的……日记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着。
“哦,记得啊。”
眨眼的功夫,“早苗”旋即把日记本用秘术撕成碎片。
“喂……!做什么呢?”
明知道这是在梦中,她还是看不下去地上前阻拦,虽说只能是杯水车薪。
“做什么?很简单啊。”
日记的碎片像锋利的刀子一般,从各个角度穿透她的心脏、四肢、脑袋。
“我啊,想让你永远记得我,印在心里,刻在脑海中,甚至是你身体的各个角落,都不要忘记我。”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令她无法看清做出一系列疯狂举动的早苗,说着这样有些悲伤的话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番表情。
与此同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也同样像刀片一样涌入她的大脑,在刺痛之后,只剩下无边的悔恨和愧疚。
10月26日 金曜日 多云
这是我与二位大人来到幻想乡的第多少天了呢?刚来的时候我还会每天计数呢,但渐渐忙碌之后,就忘了。真的要算的话,从日记第一天的日期倒推就行,不过如今看来,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这个数字只会一直变大,直到我走向死亡的那一天。
一旦坐上了一方通行的列车后,就得把陌生的异乡当成归处,就得对过去的一切断舍离,嗯……当然,很多过去的事情是不可能完全忘记的啦。
所以才要有日记这种东西,既能记录现下我在幻想乡的各种有趣见闻,也能时不时回忆我在那个世界的事情。
“史书是人类的历史,日记是一个人的历史,”神奈子大人曾经如是对年幼的我说过,“既然是自己的历史,那就认真地去写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日记可以算得上是一本讲述自己历史的微型史书,让人莫名有些心潮澎湃、斗志满满的,发誓一定要好好写完一本又一本小本子。然而来幻想乡之前我基本没有完整地写完一本日记本,大多是因为贪玩和倦怠,时间都被白白浪费了。
但是来到幻想乡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熟悉的街道,一起上学的朋友,每周都会推出新品的甜品店,月更的漫画杂志……这些,都要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有消失的,只有自家的神社以及我所供奉的二位神明。尽管我对自己这样的选择毫不后悔,但对于“东风谷早苗”这个人在外界神隐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伤感的。再也没人会记得自己,我存在的痕迹都将变成不存在的东西,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啊。
所以我要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外界也好,幻想乡也好,在两个世界我都想刻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特别是在幻想乡,在众多妖怪和神明面前,人类的存在显得过于渺小,随着岁月的流逝,终究会被彻底遗忘。
哎,今天净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可是现人神啊早苗!该好好想着努力修行,最后成为新的神明才对啊!
10月28日 日曜日 晴
今天开了宴会,今天喝了酒,今天有难以释怀的东西想写下来。
当我在深夜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恐怕已经是29号了,不过讲的都是28号发生的事情,就不拘泥于这种细节啦。
信仰的事情在神奈子大人和对方妖怪首领的主导下顺利地进行着,为巩固双方这样的合作共赢关系,喧闹的宴会可少不了。我并不讨厌这样热闹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挺向往的,只是……只是有点不适应吧。
从前的话,神社除了二位神明以外,只有母亲和我住在一起。母亲工作和兼职很繁忙,基本没有大把陪着我的时间。我习惯了在冷清的神社打扫或者是主持一些简单的神事,神座上的诹访子大人偶尔会和我说几句话,如果有旁人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我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怪小孩吧。
所以说实话这么多天狗、河童还有山上的其他神明齐聚于此……我还真挺不适应的,何况还要喝酒,头一下子就晕乎起来了。诹访子大人说是和我一样不胜酒力,可还是硬撑了很久呢,最后应该被灌得不省人事了吧。
受不了满是酒气和饭菜味的密闭房间,我对着酒鬼们一一报以歉意后,走出了自家神社。穿过层层密林,我来到了熟悉的湖畔。
说起来真是奇妙,不仅是守矢神社,连诹访湖也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幻想乡。与其说是搬运,“复制”也许更为准确的说辞。明明家里的两位神明有时看起来有些废柴(都不会做家务),可是当神力解放之时,真的可以在弹指间完成人类难以创造的奇迹啊。
秋日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我下意识地双手环抱,闭着眼睛,感受着风拂过自己身体的感觉,这样应该能让自己因为酒精而燥热的身体冷静下来。我从小就喜欢在这个地方吹风,而且在与母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有一半是在这里度过的,她会指着漆黑静谧的夜空,告诉我北斗星在哪里,猎户座的头在哪儿,手把手勾勒出各个星座的形状。
她逝世后的那天晚上,我在这里整整吹了一夜的风,最后吹成了重感冒,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傻。再怎么对着风哭喊,母亲也不会活过来,更妄论回到我身边了。
每到这里,看着湖面上倒映的星空,我都会想起母亲,虽然会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如同湖水般的平静感。一种说法我一直笃信不疑:人死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繁星,无言地为后来的人们照彻夜晚的道路。我想母亲也一定化作了其中的一颗吧,也许不是那么耀眼,但也一定在天空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为我指引着前进的道路。
“啊……差点忘了,现在是在幻想乡,这片星空是不是和外界的一样呢?”想到这个问题,我不禁有些沮丧地自语起来。
“……!”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惊慌地转过头去,除了黑压压的树林什么也没有见到。微风拂过,树叶发出了沙沙的轻响,令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在幻想乡夜晚的树林里,蹦跶出个什么面目可憎的妖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在这里很多事情根本无法用常识来度量。
果不其然,有一团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了地上,伸手捡起了地上落下的什么物件。
“还好摔到了软土上,没坏,”清亮的声音划破了秋夜的宁静,妖怪自黑暗中走出来,“抱歉打扰到您观赏夜空的雅兴了,守矢神社的风祝小姐。”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羽翼,高高的木屐,天狗记者端着从地上捡起的相机,对着错愕的我快速地摁下按钮。
——咔嚓。
“《独家报道:守矢神社的风祝竟不胜酒力,独自在湖边自言自语,其内容究竟是——》,嘿呀,看来能写成不错的题材呢。”她对着我挑衅般地晃了晃手中的相机,扑棱着翅膀准备离开。
无名火在我胸中燃起,仿佛是母亲与自己记忆的圣地被眼前这样的好事者无情践踏了一般。
“你这样的家伙,什么也不懂。”
她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我也不想懂,也没有人想懂。”
这个天狗记者之前我见过几次,根据灵梦小姐和魔理沙小姐等人的说法,应该是个嬉皮笑脸、喜欢打听八卦消息的家伙,可她们从来没和我说过,这家伙原来是这么令人讨厌的家伙。
“把照片给我删了。”
“为什么要呢?”
“你——!”
她偏着脑袋,像鸟儿歪着头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人类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有趣,如果我现在拍照的话,肯定比刚才那张更棒。看在你给这么无趣的夜晚提供了这么有意思的素材,我可以答应你不把这条新闻写出去,但是删照片是不可能的。”
生气。
愤怒。
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 我只想冲上去把她暴打一顿。
然而——
作为风神的风祝,现在的我却没法很好地驾驭风的力量,无法在这牛鬼魔神横行的幻想乡自由的翱翔。坐在树上的她我都奈何不了,更不用说对付她那引以为傲的高速飞行和疾风一般迅猛的弹幕了。
毫无胜算。
“……”
在我咬牙切齿在思考怎么在弹幕战中打赢她的同时,沉默良久的她突然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幻想乡只是被结界围住了而已,所以你所看到的星空,依旧是外界的那个,只是蒙上了几层薄纱罢了。”
“诶?”
漆黑的夜色中, 她红宝石一般的双眼里,倒映着星光,却不知这其中倒映的,是天上的星星,还是湖面上摇曳的倒影。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张开双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
直到翻开日记本的时候,我才顿悟,她是在回答我最初自言自语时说漏嘴的问题。
行径如此恶劣的一个人,最后竟然会主动回答我的疑问,这令我很困惑。
看来我在幻想乡的明确目标终于有了。
目标:在弹幕战中打赢鸦天狗记者射命丸文。
我是守矢的现人神,只要努力的话,奇迹一定会实现的。
从小到大,我都笃信着这一点。
12月31日 月曜日 阴
不知不觉中,今天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也是我来到幻想乡的第一个新年。和在外界时候一样,这一天守矢神社只做一些简单的祭事,毕竟大型祭典得在初夏的时候举办呢。令人欣慰的是,今天还是有不少信徒来参拜的,听说人气已经超过灵梦小姐的神社。
当我把最后的扫除工作做完后,诹访子大人给我提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提议:去看看博丽神社的祭事。在我的印象中,灵梦小姐就是个完全没神职人员模样的巫女,遇事能动手绝不动口,尽管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这样的祭事有什么好看的?
“双眼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但如果连看都不愿意去看一眼的话,那可能就永远没有长进了。”神奈子大人的话一如既往很严厉,我只得默默接受她们的提议,去瞧上几眼了。
从人里路过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阿求小姐,听闻我要去看灵梦小姐主持的神事,她露出了诡秘的笑容,却什么也不说,这更让我感到不安,莫非灵梦小姐要在神社表演暴打妖怪这样的戏码?我有点不寒而栗,虽说今天确实也有些冷就是了。
然而,诹访子大人让我认真观看的真相却令人大跌眼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粗暴的博丽灵梦,身着纯白的白无垢,手持御币翩然起舞,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圣洁”和“神圣”这样的字眼。以往都是红白二色为主的灵梦小姐,褪去了刚猛炽热的红色,只留下了虚无的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雪中安静起舞的蝶一般。白色蝴蝶在雪中翩翩飞舞,却不用担心会在雪中失去踪影,即使舞动的是“无”之色,也足以让天地间的任何美景黯然失色。
如果是我的话,能跳出这样的舞蹈吗?能主持得了这么令人惊叹的祭典吗?答案很明显是否定的。
“认真起来的灵梦小姐是这样的。”身边的阿求小姐小声说道,她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这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有着比同龄人更为渊博的知识,我经常找她询问有关幻想乡的相关事宜,她也事无巨细地向我一一道来。只是博闻强识的程度有点超乎常理了,甚至比一些脑袋瓜子不灵光的妖怪知道的更多,简直不像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记忆力。也许这其中有一些很深的渊源吧,过多打听别人的私事是不好的,所以我虽然心有疑惑,也听过不少关于稗田的秘闻,却从来没有问过“阿求小姐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这种问题。
“不过主持神事的时候穿白无垢,我倒是第一次见,这其中有什么幻想乡习俗吗?”
——是要嫁给神明吗?
我不禁有这样的疑问,但是博丽神社的神明我却从未见到过。
“早苗小姐真是敏锐,一下子就能发现重点,”紫发女孩微微一笑,神情却依旧肃穆,“对博丽神社的巫女来说,这一天的重要性和婚嫁日基本一致了,不,应该比婚嫁还要重要,和生死之刻差不多了。因为幻想乡的过年祓,亦可能是新旧博丽巫女的轮换之时,可能过了这一天,旧的巫女与世长辞了。”
“……原来是这样。”
明白其中沉重的因缘后,我再次望向灵梦小姐,她依旧是平时那张漠然的臭脸,只是眼神更为空洞游离,她在望着谁,或者说在寻找谁的踪影?或许是身着白无垢的她,所要奉献毕生所有的神吧。
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继续观看着,而阿求为了家里的事务先行向我告别了。临行前她抛下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白罂粟虽然美丽,但别忘了它含有剧毒。”
白罂粟?是说眼前正在轻舞的灵梦小姐吗?可能阿求是想说看太久容易中毒太深吧,还是单纯想说这个人有毒,总之这比喻有些夸张了。我倒觉得灵梦小姐更像是椿花,生得华丽,凋零起来也凄美万分。
呃,倒不是在诅咒眼前这位同行,只是按照阿求小姐先前给我科普的知识,博丽的巫女寿命都不长久,基本都是英年早逝,有如在春日的寒风冰雨中被吹散凋落的白色椿花那样。
不知道灵梦小姐的祭舞还要持续多久,时间将至零点之际,我准备原路折返回自家的神社,行至博丽神社高大的鸟居时,顶上突然响起了令人讨厌的说话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哟,还真是偶遇呢,风祝小姐。”
“啊,这可真是美妙。”我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她。
鸦天狗射命丸文坐在鸟居的正中间,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尽管不是在自家的神社,但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轻佻举止还是让我颇为恼怒。无奈技不如人,不会飞的风祝只能任由她无礼地自上而下端详着。
没法进一步变强的自己,是多么令人厌恶啊。
不仅无法在各个方面赢过身为同行的灵梦小姐,那绝美的舞姿让人相形见绌,那足以蹂躏妖神的力量更是我无法企及的,现在还要被最讨厌的家伙不断挑衅,那悠哉的态度更是令人火大,我的心情瞬间到达了冰点。
“可别想着我把坐在鸟居上的事情告诉博丽灵梦,她下次肯定会像赶麻雀一样把我撵走的,那可就没这么好的视野了,”她搓了搓手,仿佛是很冷的样子,“我上次说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行,再见。”
“……呃。”
所谓的建议便是让我配合她的采访,讲解一些外界的知识和趣闻,协助她完成她那无良小报。当然,这些都只是些漂亮的说辞。根据诹访子大人的推断,她应该是天狗上级派来打探消息的,表面上是了解外界的变迁,实则是趁机摸清新合作伙伴——守矢神社的底细。
说出“我也不想懂,也没有人想懂”这番恶劣话语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真心实意想了解守矢神社的人呢?如此态度剧变,真是个双面人,我对这种虚情假意的家伙没什么好说的。
“喂,等一下,别走啊!我能当你在幻想乡的向导,你应该也有很多想要了解的东西吧,我可以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你——”
不顾天狗在身后的絮叨,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开脚步。
然后踩空了。
“……!”
到底不是自家的神社,连台阶的样式和位置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大意的我在黑暗中一脚踩了个空。
真丢人,而且得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面前出洋相,她一定会在鸟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狼狈的模样。
身体逐渐失去重心,我向后仰着,望着阴霾的夜空,厚厚的云层中,我找不到星星和月亮的痕迹。
风。
突如其来的风。
不知从哪里刮起的风来到了我的身后。
身为风祝的我,本应对风比较敏感,但是——
“差点就摔了呢,还好我飞得快。”
——这个人卷起的风,我始终没法看清楚。
腰被对方的双手托住,我得以幸免摔了个破相。天狗不同常人的温度自腰间传来,都说妖怪的血是冷的,可为什么射命丸文的体温比人类还高,果然常识都是骗人的吗。
“……”
这尴尬的姿势维持了几秒,我一定是有点脸红了,所以准备甩开她。可这时她突然在我耳蜗低声说了几句话。
声音很轻很轻,有如梦呓,却让我几乎昏厥。
“早苗小姐,身为风祝的你,其实没有完全掌握‘风’的力量吧。”
“我没——呀!”
我正准备反驳,不料天狗突然加大了手劲,我不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我可以教你哦,如何在天空飞翔,就像风一样。”
“无拘无束地起舞。”
不知为什么,她让我想起了在伊甸园蛊惑亚当夏娃的撒旦,毒蛇缠绕在树上,幽幽吐着信子,说出了令人难以拒绝的提案。明知道这是恶魔的话语,我却不知该如何拒绝。·
与毒蛇不同的是,她的吐息并不是冰冷的。
“…………”
如果真的能够掌握风、可以自由飞行的话,确实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助力,但是——
“喂,那边的天狗,请停止你有伤风化的行为,这可还算是我家的神社,麻烦你注意点。”
“……!”
我急忙甩开射命丸文的双手,向声音的源头望去。身着白无垢的博丽巫女双手环抱着靠在自家的鸟居上,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还有早苗小姐,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甩她一巴掌吗?”
“…………”
尽管我觉得灵梦小姐说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如今这种场面,我要真甩个巴掌过去,那真就成笑话了。
“这不是都在鸟居之外了嘛,不算是神社了,”一旁的天狗摆了摆手,恬不知耻地狡辩着,“我和早苗小姐在谈妖怪之山妖神之间的合作呢。”
“说到鸟居,为什么你能坐上去?”
“嘿,这谁知道呢。”
令我惊奇的是,灵梦小姐并没有因为文小姐亵渎神社的鸟居而生气,她所在意的,竟然是“为什么可以坐在鸟居上”,这有些匪夷所思。
“那个,难道神社的鸟居很难上得去吗?”我不由抛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唔,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纯白的巫女垂目沉吟着,皱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后又摇了摇头,“不管了,早苗小姐,你让一让,先让我拔光她的羽毛。”
“咕……”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文小姐如此畏葸不前的样子,她打着寒颤往我身后缩了缩,这副模样还真是滑稽有趣。
“算了,今天大过年的,不宜出现血光之灾,你们快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
博丽的巫女在鸟居底下迈开了一步,片刻后又收回了脚,准备回去,想必是不想参与这场闹剧,倒也符合她的一贯作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等一下,你来得正好,”不嫌事儿多的文小姐将对方叫住,“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的报酬很贵的,这点你应该明白吧。”
“十张八云紫独家写真。”天狗张开十指,比划着“诱人”的报酬。
“……呵,你觉得我会想要那种东西?”
灵梦小姐的表情阴晴不定,但我觉得她明显动摇了。早听说妖怪贤者八云和博丽巫女关系非同寻常,不过我倒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传言中的恋爱关系来得复杂。
原本妖怪和人类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啊,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那只能使出杀手锏了,”天狗记者干咳两声,露出了自信的黠笑,“在这神社中可是有七大不可思议的,你肯定感兴趣,我手里有一些线索,比如神社后院漂浮的怨灵——”
“……!”
我都没看清灵梦小姐的动作,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她紧紧抓着天狗的衣领,怒目瞪着对方。这真的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吗?
“成交,”她低声说道,“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姑且帮你一次。”
啥?这就成交了?
我感觉有些跟不上她们聊天的内容,虽然很好奇,但好像不像是可以随便开口问的东西。
“你别激动,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见证一下我和早苗小姐的合作关系而已。”
“哈啊?!”
这次轮到我怒视着文小姐了。这都是些什么呀?我可完全没答应过她什么啊!?
“哦?就这样吗?我还以为是当证婚人什么的呢。”
灵梦小姐放开了文小姐的领头,歪着头挑了挑眉毛,似乎在表示“这就没了吗”。那个如同高岭之花一般的博丽巫女竟然会开这种玩笑,这让我重新认识到,这个如同鬼神一般的少女只不过是我的同龄人罢了。
“那好像倒也不坏?”
火上浇油的好事者还想着把事情变得更混乱,我想这时我的脸早已涨得通红了。
“谁要和你结婚啊,灵梦小姐也真是——”
“……拜托了,”上一秒还嬉皮笑脸的天狗记者垂下双眼,拉着我的衣角压低了声音,一副要哭的样子,“拜托了,早苗小姐,就帮我这个忙吧,不然我回山里就惨了。”
“你将外界的趣闻告诉我,然后我把幻想乡的一切对你倾囊向授,当然还会教你‘那个’。”
“这是多好的交易啊。”
博丽的巫女百般无聊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以及“楚楚可怜”的文小姐,最后长叹一口气。
“先不论射命丸的动机有多么不单纯,我觉得她这次也真是拼了,以往实行这种坑蒙拐骗的活儿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找个什么见证者的。”
文小姐抗议着“什么叫坑蒙拐骗的活儿”,可灵梦小姐完全无视了她,只是继续对我说道。
“言语是拥有力量的,可以是激励,可以是束缚,可以是祝福,可以是诅咒,世人多把这叫作‘言灵’。你与射命丸文的交易也是一种言灵,不管最后是好是坏,反正你们是连在一起了。至于为什么找我来‘见证’,是害怕有一方反悔吧,那这样二人的言灵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灵梦小姐说了这么多艰深的道理,我还是觉得这和找个证婚人并无区别。或者换个角度想,像是以前大人们做商业交易的时候,找第三方做个公证。
于是,在博丽神社红色的鸟居之下,在身着白无垢的灵梦小姐的注视下, 我与被自己视为对手的射命丸文达成了协议。
目送着心满意足的天狗记者飞离神社的同时,绚烂的烟花从人里的村落里直入云霄,这是我在幻想乡看到的第一次烟火。
与天狗拉钩的手尚有余温,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气,色彩斑斓的烟火令人目不暇接。来到幻想乡也有快一年了,这一切依旧还是那么不真实。
文小姐应该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能是由于倦意,大多数话我有些记不清了。
倒是灵梦小姐在我临走前说的话,让我印象尤为深刻。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妖怪心里在想些什么,不是吗?”
烟花缭乱加上背光,我看不清她是何种表情。
或许,我真是被天狗骗了也说不定。
鬼使神差答应和天狗做了交易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决定。
也许只是单纯看在她及时救了自己一下,免于摔得够呛,可能此人人品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劲,也可能她只是单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博取我的好感罢了。
也许是因为被对方看透自己是个不合格的风祝吧,也许她会以此来恐吓威胁,可是她却没这么做,这倒让人更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和这样的家伙频繁打交道,我会在新年里迎来更多新的挑战吧。
——把这些当作你成神的修行吧,早苗。
3月10日 月曜日 多云
说是说写日记,可因为自己的繁忙(或者说是懒惰),一般都是隔了很长时间才会想起要写。就像是我曾经喜欢的漫画家以各种理由停止更新,以至于在我离开前都没有能够看得到结局,当时的我还抱怨着那位漫画家,如今的话,多少有些明白他的心情了。
这几个月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感觉每天都很忙碌、很充实,每天都有陌生的人和事涌入脑海,每天都有需要学习的东西,可心里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那么你回去想想,属于你的“风”是什么?
“……”
几个月过去了,我依然没法熟练地驾驭风神的力量。上一次“授课”结束时天狗的话语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旋。
——属于你的“风”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会这么问我?风乃自然的造物,诸神的馈赠,岂是我这样的人可以拥有……啊,差点忘了,我姑且也算是现人神呢。
先不论是不是属于我的风,风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想着这样深远的问题。从神祇们的角度来讲,风是神明的恩与罚,和煦温暖的清风是恩赏,摧枯拉朽的烈风是惩戒。恩赏赋予信仰神明的勤劳人民,惩戒只会降临在十恶不赦的恶徒身上。对于力量微薄的我来说,这个阶段思考该恩赐谁、该惩罚谁,有些为时过早,也有些自视过高,这一般是神奈子大人该去烦恼的事情。
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空气的流动带来的风,而空气的流动是因为太阳辐射,部分空气受热膨胀而上升,低温的空气横向流入,风由此而生。这些还是小时候妈妈和我讲的。
阳光普照着大地,可热度并不是均匀散落的,有炽热也有冰冷,热与冷之间的差异,形成了风——啊,难不成所谓“差异”才是形成风的关键?
人与人的差异,妖与妖的差异,人与妖的差异,这也是一种“风”吧?
那么我与其他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在这幻想乡里,我只能用无知和笨拙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我和他人之间的不同。
“好冷。”
早春的风依然没有褪去严冬的寒冷,时不时刺痛着我的神经。我拉了拉单薄的上衣,准备去把漏缝的窗户关上。
“…………”
尽管花木多少有些发芽,但是那星星点点的绿依然无法昭示春天的到来。我怔怔地望着窗外荒芜的风景,较室内更低的气温使人颤栗。
我究竟在期待什么,今天并非约定的授课日……
但是,还是想从她口中得到问题的答案。
“嗯……?”
神道周围的树是不是猛地向后扭曲了,今天应该没这么大的风吧。这么想着的我,看到了一晃而过的模糊黑影,以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如同闪耀的红宝石。
“最新一期的《文文新闻》,在守矢神社妥投咯!”
天狗记者射命丸文今天似乎格外兴高采烈,她将报纸递给我之后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着“好冷啊”。不得不说她那条红色的围巾品味还不错。
——这正是我想问出答案的人。
“那种报纸是不会有人看的啦,还有为什么有好好的门不走要从窗户走呢?”我故作嫌弃地埋怨道,其实倒也不是讨厌有这样的不期而至,但如果说有所期待的话,总觉得是自己输了。
“嘛,从窗户进来的话,比较浪漫,不是吗?”她冲我笑着,轻轻一跃就到了我的背后。
“不觉得,我只觉得挺没礼貌。”而且也很像小偷,不是吗?
她挠了挠头,似乎并没有意会我的话,反而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把我房间的摆设尽收眼底,眯着双眼、露出了令人讨厌的黠笑。
“喂!不要乱看我房间里的东西啊,你要喝热茶的话,去前厅等着。”我轻轻推了推她,想着把她赶紧撵出自己的房间。被子没叠、衣物乱放的房间……实在是有些尴尬。
“哦、哦……”眼神四处游离的她不情不愿地向外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这是什么?”
她指着我桌上的纸鹤问道。
“纸鹤,你没有见过吗?”
“没有。”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这可就稀奇了,在外界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了,幻想乡里竟然会没有吗?
“还挺好看的,是你折的吗?”
“嗯。”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模样,我把纸鹤拿给了她,她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心。
“诶~早苗小姐好厉害,竟然会做这么别致的手工品。”
“哼,你这是不是反向讽刺了我什么?”
“没有、没有的。”
“何况这个不难的,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不知为何,她会这稀松平常的东西异常感兴趣。好在纸鹤我以前折过成百上千次,教她的话应该绰绰有余。妈妈教我的折法比起寻常的折法要稍微复杂一些,但多熟悉几次的话还是很简单的。我无视她的惊呼声,把刚刚送来的报纸抽出一张来做教学用品。
“…………”
纸鹤是用来祈福的,我在母亲病重之际曾经折了一整屋子的纸鹤,但是病榻之人并没有得到我的祝福,也没有什么奇迹的发生。只是孩提时代妈妈教给我的千纸鹤折法,在那个时候就被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以至于现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折叠、反转、再折叠。
当然这些我都不打算说给她听,她只需知道这是“早苗小姐擅长的手工制品”就好了。我还没有软弱到要向妖怪倾诉心声的程度。
“唔……这个也太难了,为什么我折不出翅膀?”
“咦?这里要翻到反面?”
可能是我折得太快了,忙活了半天,她竟一只纸鹤都没完成。有史以来第一次让我看到了她抓耳挠腮的焦急模样,颇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观察这样的妖怪也挺有趣的,我开始理解她所追求的有趣之物具体都是什么了。
——扳回一城。
我苦涩地想着,面对着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天狗,我也只能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胜过她一次了。
临走前她要求我把用报纸折的纸鹤送给她,方便她回去好好琢磨。我还正庆幸着家中可以少堆一些报纸,她旋即又硬塞给了我一份新的,并表示感谢,让她得以见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有趣,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苦涩的回忆,而我却用它来侥幸胜了一局,也许我有着比射命丸文还恶劣的性格。可是我依然没有任何长进,依然迷惘着,依然不知道“风”为何物。
“作为‘回礼’,我可以问你那个问题吗?”
“什么?”
“属于你的‘风’是什么?”
“这不是我问你的吗?”她笑着跳上了窗沿。
“我还不知道答案,但想知道你是怎么回答的,作为参考。”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觉得对你应该没太大的参考价值,”她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纸鹤,就像对着鲜活的幼雏一样轻柔,“我的答案是‘无’。”
“……什么?”
“也许这么说不太恰当,应该换个说法——”
她转过头看着我,依然带着招牌式的微笑,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如同初见的时候一样,甚至可以说是残忍的笑容。
“没有什么属不属于,因为我即是风,风即是我。”
“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也许是我的错觉,她最后的话语带着些许伤感。疾风过后,视线范围内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我明白了。
再怎么祈愿,会飞的永远都不是纸鹤,而是真正的飞鸟。
她的话无非是在昭示着这个。
——我和她是不一样的。
既然风是因所谓“差异”而形成的,那么——
纸鹤与飞鸟之间的差异形成的,便是这早春的寒风,经由打开着的窗户径直涌入我的房间,刺痛着我每一寸皮肤。
“好冷。”